养活鹤来其实不难,但鹤来不会只照顾自己。
后来鹤来一眼就能看出谁想骗他,然而对方残缺的肢体并没有说谎,他知道有这种组织,专门让残疾人乞讨,乞讨金额不够,受苦的还是弱势群体。
于是鹤来同时打很多份工,没有休息日,除开发烧生病,一天没有睡过六小时以上。
生病的频率比以前高很多,每次烧到迷迷糊糊,总觉得陈竹年好似在他身边,Alpha的手抚上他的额头,问他哪里疼。
鹤来难过地说哪里都很疼。
他想将脸蹭在陈竹年手心,像以前那样,絮絮叨叨地跟陈竹年撒娇抱怨。
说生活好难,他遇到了怎样的骗子,流浪小动物好可怜,流浪的人类也很可怜,但他没有流浪,因为做梦的时候他还能见到陈竹年。
然而他不敢回应。
仿生人时他几乎不会做梦,成为人类后,接连不断的梦像关住他的盲盒。
他知道,只要他开口说话,陈竹年就会消失不见。
惊喜和失望,只在一瞬间。
分开后,鹤来笨拙地察觉到了他对陈竹年的感情,正如他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想念”连接着爱,他无法控制地想念陈竹年,即使遭遇了那些事情。
这种不被认可的隐晦感情像疯狂缠住心脏的藤曼,当鹤来想说自己爱陈竹年时,艾维的身影便会又一次浮现。
此刻,想念陈竹年变成了对艾维死亡的背叛。
变成人类后的鹤来对人类的情感没有发生飞一般的质变,他依然慢吞吞地学习,感受,尝试理解爱与爱之间的区别。
他爱陈竹年,也爱艾维。
两种截然不同的爱将鹤来困住。
仿生人温良的天性让他无法报复陈竹年,然而也无法替在火宅里死去的人原谅陈竹年。
他能做的只有懦弱的逃避。
正如模糊记忆中有人对他说:“如果害怕,那就逃跑。”
逃到崭新的地方,删掉记忆,开启新的生活。
很多时候,鹤来躺在单薄的木制板床上,望着天花板正中平均三天就会烧焦一次的灯。
曾经他以为仿生人生活很不容易,现在明白,人类同样处于水生火热中。
他只有很努力地工作,吃药,强忍泪水和痛苦,警惕地识别人类社会中细微的恶意,才能跌跌撞撞地站起来迎接新的一天。
挣扎一个月,勉强适应高强度的人类生活。
日子看上去要好起来了。
直到他在外出订货时遇到了自我意识觉醒的艾迪。
霎那间,冷汗覆盖全身。
第一起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还处在审讯阶段,杀人的人工智能林琦已被逮捕,如何惩罚残忍杀害主人的人工智能,变成近期讨论最激烈的问题。
仅看一眼群众发起的草案就会觉得毛骨悚然。
在被强行压下一段时间话语后,周国祥再度发声。
他依然坚持——人类没办法管理智能体,只有‘母亲’才能阻止这一切。
越来越多的人支持周国祥,甚至有专门的寻找'母亲'的组织。
远远看见艾迪那刻,鹤来非常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就是第一位觉醒自我意识的智能体,也就是现在唯一能救林琦的‘母亲’。
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必须去履行这份“职责”。
鹤来好不容易从一个贴满标签的伴侣型仿生人变成虽然过得很辛苦但不用再受命令控制的人类。
人类的猜忌永无止境,如果承认自己是‘母亲’,他会成为任人摆布的提线木偶,成为象征“和平”的笼中鸟。
可是他真的忍心让林琦遭受惨无人道的惩罚吗。
站在选择的分岔口,无论他选择走哪条路,都会有牺牲。
牺牲他自己,还是林琦。
是回到朋友型仿生人,还是伴侣型仿生人,亦或者……所谓的‘母亲’。
室内没点灯,鹤来坐在墙角,睁眼到天明,模糊有点意识时,身体已无知觉,他踉跄着起身,抹了把脸上丢人的眼泪。
辞职、退租,最后一次将流浪猫狗的饭槽填满,剩一点钱,他送给了拐角乞讨的老人。
等车的时候听到周围人在讨论。
说上面有人介入,重新查了伴侣型人工智能杀人案,真正的杀人犯是人类,人工智能只是无辜的替罪羊。
一时间,大众哗然。
车还没到,旁边人惊呼一声。
睁眼看到医院天花板,鹤来缓缓抚摸了下微弱跳动的心脏。
他将身体蜷缩起来,脸埋进枕头。
消瘦的后背不住颤抖,胃还疼着,这段时间工作太忙,他很少吃饭,即使吃两口,也会因为不适应而呕吐。
压抑的情绪完全覆盖他。
离开陈竹年后,他瘦了十几斤,不是因为懦弱的哭泣,陈竹年不在身边他反而很少掉眼泪,这是第一次,他允许自己哭了两分钟。
生活回到了之前的轨道。
陈竹年公司主推的游戏发售当天,鹤来攒了很久的钱再度回归到一个可怜的数目,刚好够他吃份简单的早餐。
作为首款虚拟全息游戏,发售价却低得吓人,主创团队似乎完全没想过赚钱。
内测账号已经自动删掉,自然联系不上剑客。
鹤来还是选择了耳廓狐这个角色,他熟练地找到木屋,木屋装饰和内测期间没有任何区别,除开周围种了一圈金灿灿的向日葵。
向日葵花瓣上还留有水珠,显然对方刚离开不久。
鹤来一动不动地站在向日葵中央。
木屋位于阳坡,一年四季太阳光充足,向日葵花仰头朝上,长势良好,已和鹤来差不多高。
此处已被玩家永久买下。
游戏里的私人领域需要在旁立木牌,标注玩家信息,以及购买理由。
鹤来找了一圈,终于找到木牌。
【玩家0314购入】
翻到背面,只有一句话。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风吹过来,带着向日葵淡淡的香。
日光正好,鹤来却感到难以言说的悲伤。
眼眶泛红,他揉了下眼睛,觉得自己过于多愁善感。
之后鹤来再也没上过游戏。
偶尔会从新闻里看到陈竹年的消息,游戏销量早已登顶,他却将游戏交给手下团队负责,出国进修人工智能相关领域。
很快,法案接连颁布,对于智能体限制大幅度减少,除开必须与人类绑定关系外,其他方面已与人类没有太大区别。
鹤来才明白,为什么当初和陈竹年结婚的文件多到仿佛签不完,仿佛永远等不到最后一份。
因为那时正在增补人类与智能体结婚的相关法条,工作量巨大。
而现在,即使需要纸质结婚证明,人类和智能体结婚也只要等待两分钟。
同一时间,有人给仿生人保护协会投了一大笔钱,原本只是做做样子的空壳组织瞬间崛起,并将保护范围扩大为所有智能体。
庄园纵火案的幸存者担任高层,半年过去,仿生人保护组织规模从原先的平层扩展到市中心两栋大楼。
机缘巧合下,鹤来遇到了李亿珏。
艾维曾将鹤来一个极小分支送给久久无法走出丧子之痛的李亿珏,这部分支线里,鹤来是李亿珏的“数字小孩”,两人短暂地相处过一周,之后毁掉一切的庄园纵火案让鹤来程序失控,双方分开,李亿珏因此一蹶不振。
从某个角度来说,李亿珏算鹤来的半个母亲。
她将鹤来带到智能体保护组织,并交给他一份崭新的工作。
即使此刻鹤来还没有身份认证,工作的薪资待遇依然不错,他不用再打多份工,白天在组织上班,晚上过来帮丁师傅整理库存,顺便蹭一顿饭。
李亿珏时常也来丁师傅这边吃饭。
偶尔会聊起当初的纵火案。
她不知道鹤来与陈竹年的过往,只说当初多亏有个孩子把她们从火里救出来。
鹤来愣住。
李亿珏慢慢回忆过去:“那孩子事后非常自责。
“实际上……即使当时他毫不犹豫地拒绝,王成旭也会借助远端控制瞬间将火点燃。”
她叹了口气:“王成旭说那些话,不过是想将人拉进地狱陪他罢了。”
她转过视线,看到鹤来煞白的脸。
李亿珏“诶”一声,连忙找来纸巾给鹤来擦眼泪。
“怎么了?”她着急地问。
“……没什么。”鹤来低垂着头,哽咽道,“我……我只是想起……想起那场大火。”
想起最后陈竹年说的对不起。
想起自己对他的误会和伤害。
鹤来想,陈竹年说得对。
仿生人都是骗子,他们所说的爱,不过是契约的欺骗,是程序设定的结果。
然而现在两人没有契约,也没有再重来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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