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
银白月色透过窗棂, 洒在满殿玉砖上。返魂香静静燃烧,幽远木香浓郁,仿佛依旧连通着幽冥, 浓得祥和、寂寞,令人安息。
某个瞬间, 这香气被突如其来的冰霜气息冲淡。
殿中沉睡的人似有所察, 慢慢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夜色中看见床边来人。
贺拂耽坐起身,眼中还有几分未褪去的惺忪睡意。
他看着床边的人,好一会儿后,像是才终于完全清醒、认出来人,于是微笑。
“师尊。”
长达半年时间的软禁, 并没让骆衡清有任何变化,不见半点颓唐、寥落。
“阿拂太心软了。他不过弄来几条鱼而已, 就哄得阿拂原谅他了么?”
很轻的声音, 不带任何指责控诉,平静得像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贺拂耽便也很柔和地反问:
“师尊觉得我不该原谅明河?”
“他伤了小白。阿拂不是最喜欢小白了吗?”
“师尊整整半年足不出户、不问世事, 却依然对周遭发生的一切如此了解。”
贺拂耽轻笑,“可见明河的荆棘墙从来就不曾困住过您。”
“困住我的是阿拂。我知道阿拂不想见我。”
“所以师尊就故技重施吗?”
“……”
意料之外的答案,骆衡清眉心微蹙,仓促间想要开口。
面前人却已经披衣起身, 缓步走进窗边倾泻而入的那一地月光之中。
他久违地换下黑纱, 穿着洁白的寝衣, 几乎要与银白的落月融为一体。
在那一刻,骆衡清心脏漏跳一拍,下意识伸手想要阻拦。面前人却蓦然回首,艳极的眉眼微弯, 唤醒了他的神智,神魂重回人间。
骆衡清冷静下来,勉强开口问道:
“阿拂在说什么?”
贺拂耽摊开掌心,冰霜凝成的心形小刀莹莹闪烁。
“第一次师尊用空气作箭,借金乌之火杀死明河。现在师尊又用冰霜作刀,想要借我之手杀他第二次。”
“借刀杀人,兵不血刃。师尊总怪我偏爱明河,可师尊不曾想过,你们之间从来就不公平。”
骆衡清只觉得一股寒意泛上心头。
他慢慢站起身,一步步朝面前人走去。
“阿拂……原来什么都知道吗?”
“冰雪同源。要想认不出师尊的手笔,还是挺难的。”
贺拂耽轻轻攥拳,掌心里的小刀顷刻间碎裂成齑粉。细小的冰晶飞舞,他在一片迷离的尘埃中微笑,眼角三分温柔笑意,却无端锋利如刃。
骆衡清直视着那双眼睛:
“阿拂在怪我算计他?既然阿拂知道……是我在暗中挑拨,为何不告诉他真相?我以为阿拂、我以为……”
以为一切天衣无缝,以为上天再次眷顾于他,以为长达半年时间的分离可以将独孤明河彻底从阿拂心中抹除。
从此,一切回到从前。
贺拂耽却轻声反问道:
“动如参商,永不相见,本是我对师尊立下的心魔誓。却在明河身上应验,师尊就不好奇为什么吗?”
“我以为阿拂恨他。像当年恨我一样恨他,所以对他也立下毒誓。”
贺拂耽伸出手,白皙手腕在皎洁月色下宛如新雪。
“是否新立,师尊一探便知。”
骆衡清藏在袖中的指尖猝然一颤。
他没有犹豫太久,伸手握住那段皓腕。肌肤相贴时面前人的温度传入掌心,温热、熟悉,如此踏实地存在于身边,仿佛这半年的分离都是幻觉,只有此刻温存才是现实。
一丝微凉的灵气渡入,寻觅良久,最终怆然退出。
的确只有一个心魔誓的存在。
骆衡清收回手,在巨大的惊惧之下强撑着开口:
“他这次轮回,本就是用我的一魂两魄推动。誓言转移,也并非不可能。”
“师尊当年妄图斩断我与明河之间的同命契,应当对天道之誓钻研极深。区区一魂两魄而已,师尊真的觉得天道是这样好糊弄的吗?”
“……”
“还是连师尊也不敢承认那个真相?”
骆衡清张口,仍想要否认,声带却像是被冻结了一般,没能发出半点声音。
他像是第一次察觉脚下这座冰山竟是如此寒冷,那种深入脊骨的凛冽几乎能够冻结他的血液。
良久,他终于挤出几个字:
“我不信。”
贺拂耽不语,转身推开窗,雪花夹杂着冰霰呼啸而入。
他轻声道:“我第一次在师尊座下受教,师尊教给我的不是心法也不是剑诀,而是天道。当时师尊说,天道法则,归根结底无非是四个字——因果循环。”
“……”
“那时我只以为这四个字的意思是,天道掌控之下万物之间互为因果,互相掣肘。后来才知道,其实天道本身也自因自果,因此自在永存,循环无端。”
“……别说了。”
“世人皆以为,心魔誓便是有违誓言则生出心魔,却不知生出心魔也可反过来让誓言应验。让我与师尊之间的因,最后成了与明河之间的果。就像师尊始终认为是你割舍了魂魄,因此明河才成了你。但其实从一开始——”
“别说了!”骆衡清喝道。
他上前来到窗边人面前,伸手抬起那张月色下如此纯洁却又如此冷淡的脸。
“阿拂……”他声音里带着心痛至极的空洞,“别再说了。”
面前人却微微笑着,一字一句道:
“从一开始,你们就是同一个人。”
“……”
骆衡清静静看着面前人。
然后俯身,闭上眼与面前人额心相触。脸上滑过微凉的湿意,不知道是沾染的雪粒,还是落下的眼泪。
所有痛苦、绝望、以及绝望之后死寂般的平静,都在此刻达到顶峰。
但并非是因为所谓真相,而是因为——
“既然阿拂什么都知道……”
“为什么不告诉他是我在暗中算计?为什么要让心魔誓应验,这般折磨他?难道……”
他几乎无法再说下去,抚摸着面前人脸颊的指尖微微发抖。
“难道阿拂恨我……已经恨到连他也一同厌恶了吗?”
贺拂耽侧首,在那只冰冷的掌心里轻轻蹭了蹭,轻声道:
“我只是需要师尊与明河一起帮我一个小忙。”
“……”
骆衡清惊愕抬眸,“什么?”
“明河轮回转世之后前尘尽忘,他怨恨师尊,因此无论如何不会与师尊联手。破而后立,我一直在等待一个机会。”
“……阿拂在等我算计他?”
“我知道师尊一定会出手。”
“我不信……阿拂。你在骗我。”
骆衡清松开手,脸上那道难以愈合的灼伤此刻清晰无比地暴露在月光之下,霜色眸中隐隐透出疯狂的神色。
“是我挑拨独孤明河杀了那畜生,这样阿拂就会恨他、离开他,重新回到我身边。阿拂若真的早就知道这一切,怎么会眼睁睁看着那畜生遇险?”
他紧紧盯着面前人那张令他如此着迷的脸,想要找出一丝一毫破绽。
然而那人却始终淡淡微笑着,冷漠得近乎陌生。
“想要达成目的,必要的牺牲是不可或缺的。”
贺拂耽莞尔,“不是吗?”
“……阿拂?”
骆衡清不可置信,嗓音干涩,“……我以为,阿拂喜欢那畜生。”
贺拂耽将面前人推开。
他来到榻边,小几上残局还未解出,黑白双方互相厮杀,难分胜负。他落下一子,四颗黑子围成杀阵,中间一颗白子断气而亡。
他伸手将那颗白子拈出,丢回棋罐。
云子碰撞的声音响起,在这个静谧洁白的雪夜听来,如此心惊肉跳。
“我的确很喜欢小白,小白受伤,我也很难过。但是为了胜利,必要的牺牲是不可或缺的。”
他预料到小白会成为师尊与明河斗争的牺牲品,也预料到小白会因此受伤,他甚至故意激怒他们走向这个选择——
他需要真切的痛苦让自己生出心魔。
他做了万全的准备来保住小白的命,却不曾想到明河下杀手,而是选择这样的方式伤害小白。
但一切都不再有反悔的余地,尽管再怎么伤心自责,也只能将计就计,继续将这出戏演下去。
贺拂耽闭眼,平复下心绪。
他喃喃重复着“胜利”与“牺牲”,像是不知道这句话的含义有多么残忍一样,回头朝身后人微笑。
“何况,小白心甘情愿。”
良久,骆衡清才道:
“阿拂是想说,你在利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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