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拂耽倚在门边微微喘气。
他一路上跑得很急, 像是害怕稍微停下自己就会退缩,所有不给自己分毫犹豫的时间。
殿前龙床上帝王向他伸手,声音淡淡:
“过来, 阿拂。”
那目光平静却不容拒绝,贺拂耽迟疑片刻, 跨过门槛。
木屐落在玉砖之上, 发出清脆的敲击声,一声、一声,宛如在敲击他的心脏。
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殿门突然关闭。
沉闷厚重的一下,惊得他仓促回头看去。
却只看见门外投进的光线被猝然吞噬,黑暗像粘稠的潮水一样蔓延开来。
他转回头, 在帝王的视线下又向前走了一步。
只一步,便又慌乱停下, 不知所措。
没了嘈杂雨滴声的掩饰, 鞋跟砸落地面的声音无比清晰地在大殿中荡开、回响,回音好似永不会消散。
贺拂耽被这声音吓到, 来时的勇气荡然无存,来时的意图却让他此时分外羞耻,可更不敢逃走。
进退两难时,他看见帝王从台阶上一步步走下。
悄无声息的, 没有穿鞋, 只穿着一双绣五爪金龙的白袜。
贺拂耽看着君王一步步走到他面前。
那张脸完全就是师尊的脸, 身形也在不知不觉变得和师尊一模一样,即使他穿着避雨的木屐,也依旧要仰起头来才能看见面前人的眼睛。
那样高大、强健,仿佛永远不会死, 也永远不会受伤。
贺拂耽轻而易举就被他打横抱起。
抱着坐上龙床后,换下湿淋淋的紫袍,被塞进烤得暖烘烘的狐裘里。
有内侍送来热水,又安静无声地离开,一路上都不曾抬头。
帝王半跪下替他洗脚,指尖拂过双脚每一寸皮肤、每一根筋脉。
再掬起水流洒落在冰冷的小腿,擦去泥点,摘下不知何时黏在腿骨上的花瓣,而后抬头朝他微笑示意——
示意在这个严酷的冬天,依然有鲜花盛放。
被无情的雨水打落,却又被多情的风丝托起,浪漫地点缀着过路人的皮肤。
洗过脚后,帝王亲自拿了帕子,替床上的人擦干头发。
成为凡人后不再有法力,不能一弹指就叫所有水汽离去,却那样耐心地擦拭着。近乎一根根擦着,丝毫不在乎深夜时间流逝。
布巾擦干的发丝无端变得蜷曲,蓬松地落在颊边,便衬得那张脸更加娇小。烛光从发丝的空隙中穿过,给莹润如白玉般的肌肤镀上一层澄黄的、蜜糖一样的光泽。
狐裘被解开,寝衣上的热气刚散去一分,很快又被被褥裹住。
贺拂耽温顺地躺在龙床上,烛灯吹熄后,眼前是全然的黑暗。黑暗中他听见衣物摩挲的声音,有人轻轻掀开被子的一角,在他身边躺下。
身侧床铺微微塌陷,是那人俯身过来——
在他额上落下不带丝毫欲念的一吻。
贺拂耽紧闭的双眼一颤,他紧张地等着身旁人下一步动作,却只等到对方将他微微揽入怀中,轻声道:
“雨停了,不会再打雷。睡吧,阿拂。”
贺拂耽睁眼,茫然看着眼前一片漆黑,直到那片漆黑都幻化出形体,变得扭曲。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开始退散,月亮出来了。
雨水带走了天空上的水汽,今晚的月亮格外明亮皎洁。莲花悬挂天边,花瓣半开半闭,一如既往的安静,却让贺拂耽在顷刻间惊醒。
他慢慢坐起身,抽出袖中的短剑。
剑修的剑都没有剑鞘,剑主的灵台就是最好的剑鞘。淮序剑也无鞘,自收到起便一直贴着他的小臂存放,剑刃早就染上他的体温,此刻却在突然之间变得冰冷刺骨。
抽剑的动作缓慢得像是在等待着什么,或许是在等待一个适宜动手的时机,也或许,是在等待枕边人终于睁开眼睛。
但枕边的帝王呼吸绵长,始终不曾醒来。
贺拂耽跪在他身边,看着那张无比熟悉的脸,以及他刚刚挣脱的、无比熟悉的拥抱。
他很小心地爬过去,俯在面前人胸前,手握剑柄,艰难地抬起。
剑刃轻轻抵住君王明黄的寝衣,金线绣出的龙纹在月色下随着一呼一吸流淌。
属于凡人的生机,本该在剑刃下显得脆弱不堪,可那坚硬的玄铁竟然开始颤抖,像是在畏惧眼前柔软的血肉。
他还没有杀过人。
第一个要杀的,竟然是自己的师尊。
舌尖泛起睡前那碗姜汤的苦涩,龙涎香之下,他闻到一丝冰霜的清新气息。
就像又回到年少病痛时在师尊的照看下度过的无数个夜晚,尽管他的思绪在恐惧和焦虑之下近乎僵化,味觉和嗅觉却强行唤醒了回忆。
是与他相伴百年的师尊,是彼此静静陪伴的师尊,是喝下九情缠之前、还不曾与他变为夫妻的、过去的师尊。
眼前忽然一片朦胧。
泪滴砸落后,又暂时变得清晰。
手不知什么时候松开了,剑尖顺着丝绸滑落,无声无息地滑进床榻深处。
贺拂耽怔怔跪坐良久,最后不顾一切地扑进床上人怀里。
君王惊醒,伸手抚摸着他的发丝,声音里残留着睡梦中的沙哑。
“怎么了?阿拂?”
贺拂耽靠在他胸膛上,听着那里传来一下一下的跳动,很小心地不让眼泪打湿帝王的衣服。
被子里传出的闷闷的声音,掩盖了哭过后的鼻音。
“陛下……为什么总是香香的呢?”
“有么?大概是熏香吧。阿拂才总是香香的。”
隔着胸腔传来的声音里有含混的笑意。
“阿拂怎么会这样香?明明也没有熏香,那香气也不像是世间能有的。莫非是阿拂生来便带异香吗?”
贺拂耽没有回答。
他陷在让他安心的冰霜气息中,几乎闻不见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他猜到那应该是返魂香。
他已经许久不曾用过返魂香了。可无论是明河、师尊、甚至白泽,都能闻到他身上的返魂香气。
或许二十年的浸润,早已让这气息深入他的皮肉骨髓,让他隔着千里之外,也依然和望舒宫里的那棵树紧密联结在一起。
树犹如此,那么望舒宫中百年相伴的人呢?
他紧紧闭上眼,像个鸵鸟一样想——
再多一晚时间吧,就一晚。
就像他离开师尊的那一晚。
*
第二天,贺拂耽醒来的时候,帝王已经准备上朝。
大太监整理朝服的动作轻到几不可闻,绝不会吵醒梦中的人,贺拂耽是为冰霜之气的远离而惊醒。
他坐起来,发丝凌乱,呆呆看着几级台阶下的师尊,神情中还有几分梦中的懵懂,很像一只搞不懂主人将要做什么的猫。
帝王于是轻笑,大踏步上前来,低声哄着床上人去用早膳。
执御笔落朱批的手亲自为床上人穿好衣服,束好腰封,再在腰间系上一个小小的燕纹锦囊。
要撤走时却被轻轻扯住袍角,贺拂耽问:
“陛下什么时候回来呢?”
“怎么?阿拂舍不得朕么?”
君王的手指轻抚过脸颊,带着一层薄茧,贺拂耽已经分不清那究竟来自御笔,还是来自冰剑。
“那阿拂就跟朕一起上朝吧。”
“……可是后宫不得干政。”
“但阿拂是东宫中人。怎么?阿拂想入后宫吗?”
帝王半开玩笑道,“阿拂想做皇后吗?”
贺拂耽还没有说话,殿中一向波澜不惊的大太监惊愕抬头。看清床上人的脸之后,又像是被灼伤一般猝然收回视线。
“陛下要娶我吗?可这是□□。”
良久贺拂耽终于开口,记忆中这样的话他不止说过一遍,面前人的身影也与望舒宫中那人重叠。
“您会受天下人耻笑。”
而面前人也说着熟悉的回答:
“他们不会耻笑,只会普天同庆。”
“陛下就不怕群臣死谏吗?就算碍于君威,生前不敢,难道陛下就不怕日后史书上留下污名吗?”
“阿拂是说他们会将朕与阿拂相提并论?那倒是求之不得。”
“……可是,为什么呢?陛下爱我吗?如果爱我,为什么昨晚没有——”
所有话语都被落在额上的吻吞没。
“如果阿拂不愿意,朕不会强迫阿拂做任何事。”
依旧是轻轻的、干净的吻,不带丝毫欲念,只有无尽怜惜,像对待一件失而复得的宝物。
那一瞬间,贺拂耽突然明白了这两个额间吻的含义。
眼前这个过去的师尊,在替望舒宫中那个后来的师尊赎罪。即使封锁记忆什么也不再记得,分神依然感受到来自主魂的悔痛,于是毫无逻辑地做出妄图补偿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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