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再闭眼便是二公子临刑前的凝望,时时回想李昀那双如冰刀般的眼。
京城离得越远,那些沉重与苦楚仿佛都被抛在了北去的尘烟中。
及至入江南,正赶上雨歇初晴。
烟雨中的瓦色如墨,登高望去,整座江南城层层叠叠,檐角飞翘如雁,仿若人间仙境。
我本想趁机四处走走,而雨微、雷霄,还有小娘,却早已归心似箭。
我不忍再多耽搁。
略一歇脚,便启程。
从岸边登船,船有十丈之巨,楼舱重叠。
只见一队护卫与船夫迎面而来,个个身形魁伟,筋骨虬张。
那气势逼人,叫我不由得倒退两步,险些撞到后舷。
小娘在一旁笑我胆小,轻声道:“别怕,都是咱们自家的护卫。”言罢,便抬手指给我看。
那几人停下,齐齐拱手作揖。
我连忙点头还礼。
航行了六日,我们终于到了南地。
岸口商船如织,千帆入港。
在甲板远望城墙,灰沉庄重。
——“哐当”一声,沉响如钟,船身微震,是船底与码头撞接之声。
下了船,我只觉双腿如灌铅般沉重,好似还没从那浮动的船身中挣脱出来。
岸边,一名穿着深青箭袖绸袍的中年男子快步迎上前来,身姿挺拔。
“姨娘、少爷,路上辛苦了。”他语气恭敬而温厚,略一作揖。
小娘见状微讶:“章大管家怎的亲自来了?”
那人和气地笑笑,满脸皱纹舒展:“老爷今日设宴待客,实在分不开身,特命我来迎姨娘与少爷回府。心里记挂得紧。”
小娘笑逐颜开,连连点头:“无妨,老爷若忙着,不必惦记我们。”
随即她转头对我道,“这是咱们卫家的大管家,章洪,老爷的左膀右臂,连主家大事也要他操心,旁人哪请得动。”
章洪连忙谦辞:“姨娘折煞我了。”说罢目光转向我,满是欣赏,“咱家少爷真是龙眉凤目,神采英拔,一表人才。”
几句夸赞让我羞得不知如何回应,只急忙摆摆手,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
我心里暗暗纳罕,只这一位管家便如此气派沉稳,府中主家又该是何等气度?
我不过是外姓之人,小娘又只是卫家妾室,这样登堂入室,真的可以吗?
随即,我想到在荣庆侯府的种种过往。
想到二公子和侯府大夫人的佛面蛇心,不禁心里发憷。
小娘却怡然自若,面上尽是温和笑意,全然不觉我这许多忐忑。
我又偷偷觑向章洪,正对上他含笑的眼神,像在看自家晚辈一般,目光和煦得叫人一时恍惚。
我顿时愈发不自在,低头更低,连耳根子都烧了起来。
章洪呵呵笑了声,不再多言,只微一欠身道:“姨娘,少爷,车马已备,咱们快些回去罢。老爷与大夫人,怕是早等得心急了。”
一路上来不及多想,马车碾过青石,顺着城中心一路向前,直到驶入卫家街。
街道愈往前愈宽,铺地平整,路两旁绿荫如盖,一入其中,喧嚣便自耳边退散,叫卖声渐远,街头街尾唯余马蹄声声。
从东到西,整整一条街皆属卫府,占地将近六十余亩,气势磅礴。
小娘轻舒一口气,眉间绽出淡淡笑意:“终于到家了。”
下了马车,我看到古旧的匾额上仅有两个鎏金隶书大字——衛府。
府中大路宽敞笔直,无半分喧哗之气。
十步一童仆,低眉垂手,檐角不设铃,走廊不饰彩绣。唯有一缕缕焚香混着水汽氤氲弥漫,沿廊涌动,香气里仿佛也带着沉银覆金般的分量。
府里不闻笑语,不闻犬吠。
走至照壁前,一方墨青云石嵌于中央,其上纹理深深浅浅,状若海图,似欲卷浪吞天。
我怔怔望着那石壁,心头一阵震动,喃喃念出其上三字:“分潮壁。”
章洪见我驻足,微笑解释:“这是当年老爷从一艘沉船中寻得的,乃海底奇石,天然纹脉如潮汐,故名‘分潮’。老爷说,这物最适我们卫家。”
我默默点头,目光收回,心中却已翻起滔天巨浪。
此府非王府,却气胜王府。
金玉不露,贵气藏锋。不是张扬的奢华,而是举步皆规、落眼即法的沉稳森然。
我不由低下头,连心跳声也轻了三分。
绕过照壁,走过抄手游廊,看到厅堂深阔,一错眼,便见厅中缓步走出一名女子。
她身着大红妆缎,衣角绣金,长裙曳地,眉目庄重,神情慈和,仪态端凝,不怒自威。
我还未看清她面容,小娘已牵着我快步趋前,低声唤道:“大夫人!”
语气中难掩亲昵,又不失恭敬。
随即小娘推了我一把,柔声道:“小山,快给大夫人见礼。”
我连忙弯腰拱手,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大夫人亲手将我扶起,声音温和:“好孩子,到家了,便不必如此拘礼。”
她手掌干瘦,眼中尽是慈意。
我这才看清她的容颜。
眉眼间风霜之色,看着竟似六旬有余,只是方才远望,看不真切。
小娘像个未出阁的姑娘般亲昵地挽住大夫人的手臂,娇声唤她:“大夫人。”
这声唤得亲密,我心中讶异非常,哪家的妾室能与主母如此相亲?仿佛多年亲情,倒更像是一对母女。
大夫人却不以为忤,拍了拍小娘的手臂,脸上漾起淡淡笑意。
一堆人乌泱泱进了屋,丫鬟婆子小厮一排排站在堂中。
说话间,外间帘影微动,一人迈步而入。
年约四十多,身材适中,一袭深靛海青直裰,既无金绣,也未佩玉,只袖口一道细边,简素至极,却自有一种不容轻视的威势,仿若沉海之石,未语先沉。
我心头一跳,几乎瞬间就认出这是卫老爷,卫霖骁。
我不由自主站直了身子,神色拘谨。
“大老爷。”
“老爷。”
众人齐齐施礼。
卫老爷走到我面前,眉眼和缓:“小山?好儿子,这一路可累着没有?”
我一怔。
第一次听到似父辈的男人这样称呼我,那熟稔的口气不由让我胸口微热。
但我仍然一板一眼地回答:“回老爷,不累。”
卫老爷的大掌按上我肩膀,手劲厚实有力,却不觉疼,只觉踏实。
他笑眯了眼:“别怕,从今日起,这里就是你的家。我与大夫人已选了良日,过几日便将你小娘抬为二夫人。你,便是我的继子。”
直到小厮引我回了院子,我内心仍然恍惚似飘在海中。
我假装持重,倚在门边,看着几个丫鬟小厮将屋内细细打理妥当,才淡淡道:“你们都下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众人躬身应下,悄声退去,轻掩上门。
屋内顿时安静下来。
环顾四周,我怔怔地看着屋内陈设,无一不是极尽讲究之物,自觉这一月已习惯富贵,此刻仍然觉得超出想象。
我不禁嗤笑,呢喃自语:“可笑京中权贵,仿江南水榭、南地风情造假园,却连一分风骨都没习去。”
念及当年荣庆侯府之浮华空架,虚作景致,还曾以为奇巧。
如今回头看来,竟是井底之蛙,班门弄斧,真令人作呕。
而如今,我竟也能住进这样的大宅,被称作‘继子’?
心头浮起一股热意,是激动,和怀疑现实。
难道老天爷终于觉得我可怜了?
正胡思乱想着,房门被推开,是小娘进来。
我站起来,喊了声:“娘。”
她含笑看我,道:“我就猜着你此刻定是满腹疑云。”
她轻轻将门合上,坐至我身旁,“方才便想,还是得来一趟,与你好生说说这些年的事,好叫你心里明白,安心。”
原来大夫人袁氏,是卫老爷的童养媳,大了他整整十三岁。
卫霖骁年少便浪荡江海,未及十二便跟着人出海跑船,风浪为伴,潮汐为家。待稍年长些,便自起门户,亲自赴南洋经商,年年出远洋,一去便是数月,甚至一年难归一趟。
家中只留袁氏与老母。
袁氏温婉端方,侍奉婆母至孝,从不稍怠,直到老太君安然谢世,卫霖骁这才回首思量,与她结为真正的夫妻。
虽年纪相差悬殊,卫霖骁却始终以礼相待,对这位早年便操持门户的正妻极是敬重,然而天不遂人愿,两人终是无出。
多年间,卫霖骁并未再娶妾。直到某次出海归来,偶遇小娘。
大夫人宽厚,并无妒意横生。
她对小娘真心爱怜,甚至在私下对卫霖骁道:“她还年轻,又单纯无心计,若她愿意留,便抬她入门罢。”
卫霖骁听从了袁氏所言,亲自将小娘抬作妾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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