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砚有点不好意思:“褚大人,打扰了,张部堂让我核验内廷用度预算,我看了太府寺的条陈,对其中几项用度的数额有些拿不准,特来请教。”
褚晔闻言:“林大人客气了,互相探讨是应当的,快请坐。”
两人在旁边的茶桌旁坐下,林砚将那份预算指给褚晔看:“褚大人你看,譬如这绸缎采买,三万两之数是否过于奢靡?还有御膳房的采买,这鸡鸭鱼肉的数量,依往年惯例,可有虚高?”
褚晔接过仔细看了看,然后耐心解释道:“林大人心思缜密,问到了点子上,这内廷用度,水深得很,太府寺报来的数,往往都会上浮一两成,乃至更多,已是惯例。”
“至于这三万两绸缎……”褚晔压低了些声音,“其中一部分确是宫中份例,但往往也夹杂着某些管事太监或女官的私下请托,借机牟利,御膳采买亦是如此,虚报、克扣、以次充好,屡见不鲜。”
林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果然哪里都有灰色地带。
若是萧彻宫里有皇后或者别的妃嫔,自然有人管着、盯着,不过萧彻后宫空置,也就让更多的人有了可乘之机。
加之先皇一向信奉“水至清则无鱼”,恐怕也是多年来养成了这个样子。
“那依褚大人看,这批预算,该如何核减?”林砚虚心求教。
褚晔显然对此很有经验,拿起笔,在纸上边写边说:“绸缎一项,可按往年实际支出并考量今年物价微涨,核减五千两,御膳采买,重点核减这些明显超量的禽肉和昂贵山珍,大约可核减三千两,另外,宫中烛火、炭冰、器物修缮等项,也皆有空间……”
他细细说来,条理清晰,数据扎实,显然对户部的工作烂熟于心。
林砚听得连连点头,内心对这位同事的评价又高了几分。
果然离开了废物同事之后上班都没有那么痛苦了。
褚晔讲解完毕,抬头看向林砚:“林大人以为如何?”
林砚真心实意地拱手:“听褚大人一席话,胜读十年户部则例!”
褚晔被他这比喻逗笑了:“林大人过奖了,日后若有不明之处,随时来问便是。”
“一定一定!”林砚拿着被褚晔标注得密密麻麻的预算表,心满意足地回了自己值房。
一上午的时间,他就在请教、学习和初步核验中度过。
到了午膳时分,户部食堂开了饭。
林砚跟着同僚们一起去用餐。
户部的餐标要比祠部司高。
四菜一汤,两荤两素,米饭管够,甚至还有餐后水果。
林砚吃得那叫一个心满意足。
吃饱喝足,倦意上涌。
林砚回到值房,看着窗外暖融融的阳光,决定午休一下下。
将几张椅子拼在一起,脱下官袍外套盖在身上,林砚就这么蜷缩着,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沉,半梦半醒间,仿佛还听到了外面同僚轻微的走动和交谈声。
但没人来打扰他。
大约睡了小半个时辰,林砚自己醒了。
揉揉眼睛,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发麻的胳膊腿,用凉水洗了把脸,顿时神清气爽。
下午,正式开工处理公务。
先根据褚晔的指导,将那份内廷用度预算的核验意见工工整整地写好,附上核减理由和金额。
然后开始处理其他地方送来的文书。
有请求拨付水利工程款的,林砚仔细查看了工程预算和图纸,觉得其中人工费用估得偏高,提笔核减了一部分。
有报告地方粮仓陈粮置换的,林砚核对了新旧粮食价格和损耗率,觉得置换比例可以再优化一下,批注要求重新核算。
还有申请追加地方官衙修缮费用的,林砚一看那修缮项目里居然还包括给县令后宅添置假山盆景,直接大笔一挥驳回,并附言“经费紧张,概不报销非公务支出”。
处理了几份后,林砚又遇到一份关于调整某个边境州府军粮运输补贴的奏请。
边境情况特殊,运输损耗巨大,这补贴该给多少,林砚心里没底。
他想了想,没有自作主张,拿起文书就去找张厚朴。
张厚朴正在看一份急报,见他进来,询问地抬头。
林砚将文书递上:“部堂,这份关于凉州军粮运输补贴的奏请,下官对边境运输损耗率拿不准,不敢擅断,请您示下。”
张厚朴接过看了看,眼中露出赞许之色:“嗯,此事确实需谨慎,边境运输,路况复杂,损耗无常,这样,你先放这儿,我查一下往年凉州那边的具体案例再定。”
“是。”林砚放下文书,心里踏实不少。
谨慎点总没错。
一下午就在这看文书、核数据、写批注、偶尔请示中度过。
等到下班的钟声再次敲响,林砚恰好处理完手头最后一份公文。
他长长舒了口气,扭了扭有些酸痛的脖子。
上班第一天,感觉还不错。
虽然忙,但干的都是实事,同事上司也靠谱。
他收拾好东西,心情颇好地走出值房,准备下班回家。
刚到户部门口,正准备上马车,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车旁,吓了林砚一跳。
定睛一看,是金九。
“金九?你怎么在这儿?”林砚拍拍胸口,“吓死我了。”
金九面无表情:“大人,陛下请您去丹园。”
丹园?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林砚一愣:“现在?陛下可在宫中?”
“陛下已在丹园等候大人。”金九言简意赅。
不在宫里?难道这个丹园是男朋友找的什么约会圣地?
林砚立刻对车夫道:“调头,不去林府了,去丹园。”又对跟着的小厮说,“你回府禀告一声,就说陛下召见,晚膳不用等我了。”
“是。”小厮应声而去。
马车轱辘,在金九的指引下,转向了一个林砚不太熟悉的方向。
他发现,这丹园的位置竟然比六部公廨离皇宫还要近,地处一片清幽之地,周围似乎都是些高门大院的别业。
马车在一处看起来并不起眼的宅院门前停下。
门楣上挂着“丹园”二字的匾额,字迹古朴。
林砚刚下马车,那朱漆大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萧彻竟亲自站在门内,见他来了,唇角微扬,快步走下台阶,伸手扶住了刚踩稳脚蹬的林砚。
“小心些。”萧彻的声音带着笑意。
林砚惊喜:“陛下,你怎么还出来了?”
“估摸着你快到了。”萧彻很自然地牵起他的手,拉着他就往园子里走,“晚膳都备好了,就等你了。”
林砚被他牵着,好奇地打量这个园子。
从外面看并不显大,但进去之后才发现别有洞天。
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布置得极为精巧雅致,一步一景,显然是花了大力气设计和打理的,而且格外安静,仿佛与世隔绝。
“陛下,这丹园是何地?”林砚忍不住好奇发问。
萧彻先把他按在已经摆满美味佳肴的饭桌前坐下,然后才在他旁边坐了,解释道:“这是朕还是太子时,在宫外的一处私宅,那时居于东宫,但与先皇政见不合时常有争执,吵得厉害了,朕便不愿回东宫,偶尔会来这处宅子独自待着,清静清静。”
林砚瞬间就懂了。
哦,太子时期的“安全屋”,吵架后的冷静基地,帝王版“男人哭吧不是罪”的秘密据点。
他看向萧彻,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
也有心疼。
萧彻作为太子在政见与先皇不合,又经常争吵的情况下还能稳稳当当坐在太子的位置上,先皇对萧彻应当也是疼爱的,只是这对父子偏偏要做的是一国之君,他们的想法相异,比起寻常父子间,影响要大太多太多。
萧彻被他这眼神看得有点不自在,夹了一筷子肉到他碗里:“吃饭,尝尝这个,味道应该不错。”
林砚从善如流,低头吃饭。
两人安静地用着膳,偶尔低声交谈几句,气氛温馨而宁静。
用过晚膳,宫人悄无声息地撤去杯盘,又重新奉上热茶和几样精致的点心。
丹园里愈发安静,只有晚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几声虫鸣。
烛火将室内照得温暖而朦胧,在萧彻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林砚捧着茶杯,小口啜饮着,觉得这地方真是个好地方,又安静又舒服,关键是没有宫里那么多规矩和眼睛。
他正胡思乱想着,身边的位置一沉,萧彻又坐了过来,很自然地将手臂搭在他身后的椅背上,形成一个半包围的姿势。
“今日在户部,可还顺利?”萧彻的声音比平时更低沉舒缓些,带着饭后特有的慵懒。
“挺顺利的。”林砚放松地靠向椅背,几乎能感受到萧彻手臂传来的温度,“褚晔人不错,教了我很多,张尚书也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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