泪水蓄满了眼眶,然后控制不住地滑下来。
时亭州别过脸去看窗外,窗外冬日的阳光耀眼,耀眼到几乎刺目。
时亭州倔强地梗着脖颈,让泪水划过面颊,顺着下颌一滴滴淌下去,落在深色的作训服上,晕开一个个小圆点。
流泪是因为窗外光线太刺眼了,不是因为我真的想哭。时亭州在心里面想。
可是真的真的真的好难受。
时亭州在一片朦胧的视线中咬住下嘴唇,一道触目惊险的白在唇面上延展开,是让嘴唇和心防都破碎的力道。
还没来得及见最后一面。
还没来得及把拟态演练的事情讲给他听。
一直想向他证明,自己比时亭云也一点不差的。
还记得他穿着军装抱着自己的样子,他肩章上有两颗启明星,他的笑容明朗。
可是他葬在纳喀索斯的雪原。
回忆纷飞而过,每一帧画面都是压倒骆驼的一根稻草。
连最后一道防线也被攻破,嘴唇被咬破出血的时候,眼泪也终于决堤。
顾风祁站在时亭州身边,亲眼见证着他的无助与狼狈。
仿佛在看着许多年前的自己。
不过自己已经迈过这道坎了。
时亭州也能迈过这道坎的。
顾风祁看着金色阳光落满时亭州的肩膀,少年在寒冬淡薄的温情中隐忍,然后终于崩溃。
顾风祁一把抱住他,扣住他的后颈,把他的脑袋摁进自己怀里。
“哭一场就好了。”
顾风祁在他耳边轻轻地说。
温柔,怜惜,感同身受。
哭一场就好了。
而哭过之后,战斗还在继续,生活也要继续。
时亭州眼前突然被阻拦了所有光线,他鼻梁撞在顾风祁胸口,原本就酸涩的鼻梁被磕的更疼。
时亭州迟钝地察觉到,在他铺天盖地的伤悲中还涌上来一点酸涩的委屈。
那委屈是因为知道自己是有人保护的。
顾风祁的怀抱坚定温暖,扣着他后颈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但那力道又透露出一股温柔。鼻尖缭绕着熟悉的衣物自动清洁机负氧离子的味道,阳光曝晒过的味道,还有顾风祁的味道。
是安全的,可以肆无忌惮的怀抱。
时亭州终于肯放声大哭。
-
昏昧。
那些久远记忆中的情绪和血液一起流过我的心房,带来一种酸楚的胀痛。
有想要流泪的冲动。
可是我紧紧闭住眼睛。
已经不是十七岁的小鬼头了,也见过太多的牺牲,经历过太多的牺牲了。
更何况现在也不再有一个安全的,能容许我肆无忌惮的怀抱了。
我已经不会再哭了。
第三卷 旧历261年 雪原
第23章 雪原
旧历261年,是雪原最冷的一年。
雪原之战已经断断续续胶着了七年之久,纳喀索斯的冰棱镜阵列被人类炸毁,再重建,那种拥有水银质感的流质生物依然在这片冰封之地环伺,它们以人类温热腥甜的血液作为滋养,不断地生长壮大,在这片极寒之地上开出一朵朵酷丽的冰棱花。
自从知晓纳喀索斯以人血为饲之后,帝国战士的归宿就无一例外地变成高|爆|炸|药燃爆之后形成的火海。血肉的躯体在上千度的高温中湮灭,只给纳喀索斯留下灼热的气浪和焦枯的火药味。巨大的冲击力让冰棱镜阵列碎成一地冰渣子,纳喀索斯化作流质在冰面上蜿蜒,它们水银质地的躯体滚过冰面的时候带起来一阵轻微的摩擦声,像是在为帝国战士的玉石俱焚和视死如归而叹息。
每天都有人牺牲,每天也都会有新的战士来到雪原。
在旧历261年,雪原最冷的那一年,环塔第十七届2200名毕业生当中的一些人,被一纸调令征召到了雪原。
时亭州在列。
顾风祁在列。
还有其它的一些战友和朋友也在列。
当时亭云坐在后方营地的军用帐篷里,看到新兵名单的时候,他拿着茶杯的手蓦然握紧了。
“环塔为什么会派今年的毕业生到雪原上来?”时亭云的唇抿成很严厉的一条线,“他们不知道帝国花了多少心血来培养环塔毕业生吗?”
阎潇把帐篷里面的加热设备设定好温度,走过来,在时亭云对面坐下,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茶,“总要有第一次的,我们当年不也都是这么过来的吗?”
“我们当年和现在能相提并论吗?”时亭云皱着眉,眼里有压抑的火气,“这里是前线,每天都有人点燃高|爆|炸|药灰飞烟灭在火浪里,我不明白到底是上面的哪位脑子里进了屎要把毕业生送到我们这里来。”
时亭云素来是冷静又沉稳的性格,在瞬息万变情势危急的战场上也能做到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阎潇很少见他这个样子。
居然已经开口骂人了,那估计只有一种可能性了。
“是……亭州也在这次的名单上吗?”阎潇轻轻把茶杯放到桌面上。
时亭云点头,眉眼间依旧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雪原防线长达673公里,时亭云的队伍驻防在地势最平坦,也是最危险的一处。
五年前时远在这里牺牲,时亭云被临时征调顶了他父亲留下的缺口。
五年之后,时亭云的肩章上也已经有两颗启明星了。
一旦有战争开始,他们肩上的军衔就会升的很快。
但这不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因为这些虚无缥缈的所谓的“升衔”,都是他们情同手足的战友用真实的血肉换来的。时亭云甚至会觉得,将职军人肩章上的启明星其实别有深意:他们肩上的每一颗启明星都是他们逝去战友的不朽英灵。斯人已逝,但是他们的牺牲与精神却永远与活着的人留存在一起,永远照耀着活着的人,也在他们肩上加诸一种无形的压力。
经年累月,时亭云抗住了酷寒与朔风的摧折,也抗住了这种无形之中的压力。可是现在摆在他面前的依然是难题。
这里是雪原防线最危险的一段,而时亭州来到了这里,他将以一个上级而非兄长的身份面对他。
这意味着他将不会因为对方是时亭州而法外容情,也不会因为那是时亭州所在的作战单位,就不给他们指派危险的任务。
五年了,不知道那小子有没有长大,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有能力保护好自己了。
啧,时亭云摘下架在自己鼻梁上的滤光眼镜,掐了掐眉心,还真是让人头疼啊。
-
此刻被头疼的那个人正坐在雪地越野车上,跟随着丘陵起伏而上下颠动。
他们要先经过一段覆着薄雪的丘陵地带才能到达真正的雪原。
雪原上的风太大,温度又太低,普通的旋翼机在这种恶劣条件下很容易发生事故,起降也极度不便,所以一般都是由旋翼机先把人运送到雪线范围,然后再统一下旋翼机搭乘雪地越野到达指定地点。
雪地越野是大车,车厢能够容纳二十人左右,由高强度保温PE材料作为车厢篷布,在车厢的内部两侧用电焊焊上两排椅子,帝国士兵们就坐在上面等待着被运送到自己所在的驻点。
车厢里的二十来号人都已经坐了十三个小时的雪地越野了,中途经过一处休息站,上了个厕所,往随身携带的军用水壶里灌了点热水,然后便继续上车出发。
时亭州靠着顾风祁,下巴颏搭在他肩膀上,神色有点恹恹的,没精神。
他打个哈欠,“还有多久啊。”
“半个小时吧。”顾风祁看看自己狙击手套上面的时间答道,他坐的倒是很端正,但是眉眼间依然能看出浅淡的疲倦。
他们这一车人前天晚上刚刚从海顿荒原撤下来,连夜转场乘着旋翼机到了换乘点,然后再乘搭上雪地越野,已经奔波了一路,大家都有些倦了。
阮弘抱着自己的半自动狙击枪,缩在车厢的角落里,看着篷布被外头暴风吹得猎猎作响,也有点没精打采的,“再睡一觉就能到了。”
“坐久了腰疼。”时亭州龇牙咧嘴隔着厚军装垂了垂自己后腰。
有人笑着起哄,“州儿你不行啊!怎么年纪轻轻腰就不行了?”
时亭州面无表情地冲那个起哄的家伙咧咧嘴角,“因为昨晚老子跑了三公里把你从对方火力范围内捞出来,所以腰不行。”
这话一出大家笑得更厉害,连顾风祁都微微弯了眼角,欢悦的氛围充满了一方小小的车厢。
天色渐黑,雪地越野开了两盏前照灯,越过莽莽白雪,继续向前奔驰。
时亭州的下颌又搭回顾风祁的肩膀上。
“再睡一觉就到了。”顾风祁熟稔地抬手揉揉他的头发。
“嗯,”时亭州闭眼,带着轻浅的鼻音应了一声,“到了叫我。”
等会儿就要见到他哥了。
五年了,不知道时亭云那家伙变成什么样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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