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了。”戚暮山局促道。
郎中还特地嘱咐他今晚要尽早休息,穆暄玑确认他没事后便不多留,帮他熄灭屋内烛灯,准备拿走床边的烛台。
“那你睡吧,我回房了。”
甫摸到烛台,戚暮山忽而按住穆暄玑的手腕,仰头看他:“那什么……”
“嗯?”
戚暮山别过视线:“今晚能……留在这吗?”
他越说越小声,却在寂静的室内被无限放大。他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愈发狂跳,以及——穆暄玑的呼吸停止了一瞬。
不知过了多久,穆暄玑才轻轻回握住他的手,语气里带着些许笑意,说道:
“好。”
第22章
鹅毛大雪絮絮飘落,转眼间青石路面便染上霜白,走在上面嘎吱作响。
那是戚世子随爹娘从塞北回万平后下的第一场雪。
和塞北的冬天比起来,万平的雪仿佛孩童间的嬉笑打闹。
但对常年生活在四季并不分明的溟国人来说,每到冬天都是一场煎熬。
“阿九!”
戚世子赶到质子府时,第一次从一个同龄人身上看到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憔悴。
少年跪坐在后院门口烧纸,一身单薄的冬衣,天生蜷曲的头发没怎么打理过,显得乱糟糟的。
少年循声望来,用生涩的昭国话开口:“世,世子?”
一旁撑伞的小宫女也忙跪下叩首:“世子金安!”
“别跪了,快起来。”
戚世子在军营里看老侯爷与士兵们称兄道弟惯了,不习惯万平这些礼节,更何况那宫女看着比他还年长。
小宫女却不肯起来,伏在地上,声音微颤:“世子……小公子并非有意私祭,皆奴婢之过!”
宫中私祭是大忌,这点戚世子还是知道的。
但他不懂为何有这样的规矩,只是走上前,捡起地上的红伞,顺便将小宫女扶起,随后来到阿九身旁为他打伞。
“这是烧给谁的?”
“我阿母。”
阿九说话间,那双透亮如玉石的蓝眼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小宫女低头补充道:“回世子,今天是小公子的阿母,宸妃的祭日。奴婢曾与小公子讲过民间祭祖之事,小公子可能便也想祭奠母亲了。”
戚世子点了点头,发现阿九手上拿的并非纸钱,而是裁成小片的宣纸。
阿九注意到他的目光,于是说:“没有纸钱,只有这个。”
说着,往火盆里丢进一张,见戚世子没反应,就继续一张一张地慢慢往里放。
火焰在雪里摇曳,火光倒映在少年无神的眼眸里。
等所有宣纸烧完,阿九凝视着火盆呆坐了一会儿,起身捧来一团雪把火盆浇灭。
小宫女赶紧把火盆端走。
“世子,为什么过来?”阿九搓着被冻得通红的手。
戚世子见状脱下自己的狐裘,准备往阿九身上盖:“今天进宫省亲,我听到有人在说……哎,你先穿着嘛。”
阿九躲了一下:“不行,这是你的。”
“没关系啦,我不怕冷的,这天气还没塞北初冬时冷呢。”戚世子硬是给他披好狐裘,笑道,“快走,咱们进屋去。”
裘衣内尚留有余温,阿九缩了缩脖子,半张脸埋进毛领里,只露一双眼睛。他个头不及戚世子,躲在伞下被人勾着肩膀走。
“有人在说,什么?”
戚世子当即变脸,哼道:“说要减少质子府的供暖物品,让质子活不过这个冬天,太可恶了。”
原话自然不止这些,但戚世子不会告诉他那些人之后是如何蛐蛐宸妃的。
阿九听罢垂下眼,眸光晦暗道:“他们杀了我阿母,还想杀我。”
戚世子看着少年片刻,不禁将人搂得更紧:“没事,有我在。他们要是敢再欺负你,你就让,呃,刚刚那个宫女叫什么来着?”
“玉儿。”
“对对,让玉儿姑娘来郡主府找我娘。”
“郡主,不介意我?”
“不会不会,我娘人很好的。”
戚世子点到为止,没再说下去。
进了卧房,阿九忙解下狐裘还给戚世子,戚世子倒随手往椅子上一丢,说:“这屋里也不怎么暖和。”
“宫里煤炭还没送来,省着点烧。”阿九蜷在床榻一角,抱住膝盖,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
戚世子便坐到他身旁,朝他递出手:“我的手还热着。”
阿九略显忸怩,好半天才伸手放进戚世子的手心里。世子个头高,手指也长,直接把他整只手裹了起来,暖呼呼的。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戚世子忽然道:“阿九。”
“嗯?”
“你还难过吗?”
“……”
戚世子听他不作声,以为说错话了,忙道:“我只是希望我能让你开心点。”
阿九摇摇头:“我没有难过,看到你我就很开心了。”
“真的吗?”
“真的。”
说着,怕戚世子不信似的,阿九微微扬起嘴角,天青色的湖水下泛起浅淡笑意。
-
戚暮山醒来时,窗外天色微朦。
他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涌入脑中,昨晚的一切都历历在目。
那个家伙的胸膛,心跳,和呼吸。
还有那句,今晚能留在这吗?
……不是!怎么就鬼迷心窍说出来了?!
戚暮山尴尬得抓耳挠腮,猛然一翻身,好巧不巧正迎上那人的目光。
穆暄玑正坐在床头写公文,发觉旁边有动静,便低眼看去:“醒了?”
戚暮山静默片刻,二话不说闷头蒙上被子,如果这是梦,请让他赶紧醒来。但穆暄玑却在外面边扒拉被子,边笑道:“怎么啦?睡一觉就翻脸了?”
昨晚穆暄玑答应留下后,戚暮山念他上次在拉赫打了两晚地铺,这回怎么说也不能再让人少主睡地上。
戚暮山长这么大不是没跟人同床睡过,若上次让他俩躺一张床,肯定没有关系,可这次尽管隔着两床被子,但情况还是不太一样……
思来想去,他决定归结于玄霜蛊。
戚暮山拉下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看向笑得乐不可支的穆暄玑。
他显然刚醒不久,头发卷翘又凌乱,松松垮垮地散在肩头,纤长睫毛扑棱扑棱笑着,叫人可恶又可爱。
戚暮山道:“翻脸了能送我回瓦隆吗?”
“不能。”
戚暮山朝穆暄玑望了片刻,蓦地心头一软,隔着被子闷声道:“昨晚,多谢了……”
穆暄玑挪开视线,搁笔放在一旁:“谢什么?我还得谢你帮忙呢,不然就被他们蒙在鼓里了。”
戚暮山指的不是冯平那事,但既然被穆暄玑岔开话题,便一骨碌爬起来,看他手里拿的公文:“起这么早写什么呢?”
“冯平的调案陈词,原本应昨晚写完的。”穆暄玑说,“他罪不至死,又非本国人士,顶多关一阵再让他赔上一笔,就该遣返移交给昭国官府。不过等这起案子结束后,我可以先把他交给你处置。”
戚暮山却摇头:“算了吧,按照两国律令,该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穆暄玑微微颔首,接着道:“不管怎样,多亏有你,案件进展才如此迅速。”
戚暮山道:“毕竟是审昭国人,换作审溟国人,还是你们更擅长些。”
穆暄玑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在同一片土地生活的人,是最熟悉彼此的。
“我有个疑惑。”穆暄玑忽然说。
“什么?”
“你到底是怎么从货箱上的痕迹笃定镖队转移了一箱?”
戚暮山掀起眼帘,笑道:“因为你啊。”
“因为我?”
戚暮山点头:“你还记得卷宗里商队往来的商货数目吗?凡昭国西去东来的镖车,向来凑双数起运,为了讨个平安彩头,这回他们半道落了单,可不就被我们捉住了。”
穆暄玑似懂非懂地撇了撇嘴:“卷宗只是例行公事,竟还有这种说法。”
“都是昭国的风俗,没在那待过个几年,不知道也正常。”
穆暄玑不作声了。
随后,戚暮山盯着穆暄玑道:“其实我也有个疑惑,少主。”
穆暄玑指尖绞着公文纸页,抬眼对上他的目光,声音有些喑哑:“你说。”
戚暮山低吟道:“你的家人我已见了许多,但好像还没见过你母……”
叩叩。
外头忽然有人敲响房门,打断了戚暮山接下去的话。
穆暄玑立刻下床开门。
“公子你……”
江宴池愣了好一会儿才敢确定眼前打开戚暮山房门的人是穆暄玑,脸色从震惊到怀疑,再到绝望。最后像是接受了某种事实,绕过穆暄玑往里瞅了一眼,看到刚起床的戚暮山,似乎松了口气。
“公子你,想吃什么早点?”
戚暮山:“照常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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