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在寝宫的椅子上,死后的服饰已经穿好,头发也梳理整齐,只是冕冠太重,让太监先放下。
沈珏站在他面前,低头看他认真地摩挲袖口纹路,抚平衣襟。竟笑了笑:“你是怕死后他们装扮不好你么?”
赵景铄也笑了,连朕都不再自称,笑着道:“我只对自己放心。”
“我看着呢,对我也不放心?”沈珏问他。
可是赵景铄没有回答。他只是抬起头来,微微歪过脸,用浑浊的双眼,把这狼妖的眉眼细细打量——浓黑的眉,明亮的眼,英挺的鼻,薄情的唇,多情的笑涡。
这张脸他看了几十年,往后看不到了。
赵景铄看了他很久,没有回答。似乎有什么从他眼底过去了,微微一道水光掠过,快的仿若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
他说:“沈珏。”
沈珏说:“在呢。”
他说:“你跪下来。”
沈珏没有动。
赵景铄很快地微笑了一下,语气堪称轻软:“跪下吧。”
沈珏也歪了歪头,看着他的神情,粲然一笑后退三步,撩开袍摆,双膝跪地。
赵景铄最后一道圣旨下给了他,旨意再简单不过,死后放他归去。
多此一举的一道旨意,仿佛脑子发了昏。
明知道他是妖,来去自如,皇权束缚不了他,生死捆绑不住他。
可他最后仍然要给他一道旨意,收回将军虎符,放他离开。从此自由自在,不用被一个老朽的帝王困住。背一身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做一些不耐烦去做的事。
那些说过的话,承过的诺,一样一样地都交给了他。
最后,连不需要的圣旨,也没有因老朽而忘记。
赵景铄看着这个妖跪在自己面前叩首接旨,心里想,我可什么都不欠你了。
忘了,还有一件事——
赵景铄吸了口气,疲惫地揉了揉眼角:“从前我说,死后让你找我。”
沈珏还保持着接旨的姿势,跪在原地,手里拿着从老太监手里捧过来的明黄圣旨,闻声猛地转过视线,眼神陡然冰凉森冷起来。
视线撞上,像是冰山撞上火焰,滋啦地腾起无数水雾,仿佛战场上弥漫的硝烟。
许久,沈珏说:“你想说什么。”嗓音不知为何,沙哑的不像是他自己的声音。
赵景铄凝视着他,想说我后悔了,不要你找了。
他不是那个故事里重病缠身的书生,抓着蛇妖像是抓着生命里唯一的光;
他也不是另一个故事里的书生,救了一只美丽的白狐,白狐报恩凡人,为他生儿育女,又傻傻地信了书生“下辈子一定认得你”的梦话,去寻了,找了,最后让书生活活打死。
他听过这狼妖说过许多类似的故事,无动于衷地听着,从来不说话。
而他将要死去,临死前却想的清楚,他并不想成为故事里的人。
他是赵景铄,血淋淋杀出来的九五至尊,一把轰天大火里抢下来的皇帝陛下,坐拥天下江山。
无可奈何的,忘恩负义的,死抓着不放的,那都不是他。
赵景铄想,纵然我要死了,可我是皇帝,总不能让我堂堂天子欠了你。
然而——
“你们人啊,总是死啊死个不停。”
沈珏说,站起来抖了抖袍摆,走到他面前站定。
“我们妖精呢,就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室内又寂静下去,缩在角落里的年轻的史官垂头盯着眼前白纸,握着笔记录他们每一句话,呼吸都不敢出声。
然而这段寂静太漫长了。
他忍不住动了动,身子刚刚晃了一下,手肘就被老太监一把托住了。
他转过头,老太监的脸上满是褶子,半眯着眼仿佛就要睡过去,微微地摇了摇头。
他便不敢再动。
不知有多久,苍老的声音再次响起,烛火微微摇曳:“朕不想欠你。”
“你欠我许多。”沈珏说:“你还不上的。”
还不上的,赵景铄想起了那些深夜里他的桌上不知打哪弄来的那些糕点,睡醒时枕边那朵雪山上开的第一朵雪莲花,失眠时高山上他看到的第一缕晨曦,还有夜里坐在黑狼背上,让他带着自己奔跑过的草原和田野。
露水打湿的野花和巨狼把他甩到背上时蹭破的衣裳。
背着他夜袭军营,吓得四蹄乱挥的军马。
回到宫里像两个傻子面面相觑,又放声大笑到站不住的互相搀扶……
干瘦的手指微微动了动,沈珏蹲下身,伏在他不再有力的双腿上,脸颊贴着冰冷衮服上的龙纹,让那只手放在自己头上,他重复道:“你的一生,我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赵景铄闭上眼想了想:“你受不住的。”
“嗯?”
“苦。”
“那你想让我找吗?”
“想。”
“那我找你,好么?”
赵景铄看着他乌黑的发顶,白玉金缕冠束着那黑鸦鸦的长发。
别找了。赵景铄心说,朕不准你找。
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个没用的小妖精,最擅长的术法是搬运术,最大的本事是走在路上,顶多再会变幻模样,再没有别的本事了。
就算找到了,就算贴上来了,不过又一次红颜对白发,又一次生离或死别。
赵景铄想,你这么笨,这么弱,哪里受的住这样的苦。
可是,手中乌发又凉又热,在烛火里散着温柔的光,这个无数次把他气的说不出话的人伏在他的膝盖上,像是这几年,在他腿寒时变回原形给他捂暖的模样。
他的手哆嗦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时间到了。
赵景铄坐直了身体:“抬头。”他吩咐。
沈珏的手被人握住了,又干又瘦的手指,铁钳一样钳住了他,像是要把他骨头都捏碎。
“别忘了来找朕。”他说:“找到为止,嗯?”
沈珏望着他,眼里是浓雾弥漫的山野,白茫茫一片虚无。
“我们人类,总是死啊死个不停。”赵景铄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先前说过的话:
“你们妖精,只好找啊找个不停。
然后,我的一生,你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你,来找朕。”
他看着这又笨又没用的妖精双眼渐渐回神,绽出微光。
“臣,遵旨。”沈珏反手握住那瘦到嶙峋的腕骨,听到自己的声音,又沙又哑地响起来:
“愿陛下万福金安,万岁万岁万万岁。”
腕上的钳制逐渐放松,他老去的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而后唇角挽起,笑的年轻又好看,细细的长眉扬了起来,湿润的眼角像初绽的桃花,红红又艳艳,多情的眸子凝视着他,仿佛世上只有他,世上仅有他。
在看到桌案上的小食时,他望着热腾腾的瓷碗这样笑;睡醒时看到枕边雪莲时,他望着花朵这样笑;第一次被他带出宫,坐在高高的山顶上看到太阳升起时,他转过头,望着他这样笑;坐在他的背上,在田野荒原中奔跑时,他搂着他的脖子,趴在他的脸侧这样笑;回到宫里,他拉着他走到榻前,解开发冠散开一头乌发时这样笑;
他生来一双多情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会泛起红。
看起来像是在哭。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老太监尖利的嗓子响了起来,伴着窗外大雪落地的沙沙声啜泣着,再次扯开嗓子:
“陛下殡天!”
门外“轰”地一声,炸开了无数哀嚎泣喊。
门内烛火明亮,烧着暖热的碳火,老去的王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唇角挽起,眉眼轻阖,仿佛做了很长很长一个梦,一时醒不过来。
沈珏取过一旁搁置的冕冠,将它又轻又重地给赵景铄戴好。
十二旒贯玉晃来晃去,沈珏伸手挡在他额前,怕这些玉珠碰疼了他。
又替他整理好衣襟,捋平衮服,让他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紧接着,他退到门前,拉开朱红木门。
外面大雪纷扬,太子领着两个孩子跪在最前端,身后是大臣们乌压压地在浩荡雪花里跪了一片。
那是沈珏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冬天。
第八章
沈珏觉得,自己每次想起赵景铄这个人,都有一种事不关己的感觉。仿佛那人离自己很远,远的多少往事都触动不了他,却又很近,近的这百年里,他总是时不时想起他。
赵景铄,赵景铄,赵景铄。
他一直这么唤他。
有时,他唤他:景铄。
嗓音压的很低,又沉又哑地紧紧贴着他的耳根,近到能数的清他耳廓上细小的绒毛,看见细细的红色血丝疯狂蔓延,在他唇边烫热起来。
他低低地唤:景铄。
景铄是他的表字,有盛美之意,他每次这样唤——舌叶轻轻卷起扫过上颚,嘴唇圈成一个小小的圆,湿热的气流从口中呼出,仿佛亲吻了一个美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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