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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玉记_溯痕【完结】(129)

  伊珏长吁一口气感慨道:“摸着尾巴了。”

  从入“执灯”至今,说起来好似多神秘的地方,实际上他一天除了读书习武剩下的时间都埋在旧档里抬不起头,千年里累积的档案说一句如山似海不为过,至今只翻了十分之一不足——伊珏原本都做好一辈子埋在旧档里,死前能找到关于皇家血脉凋零的线索且算得上死而无愧。

  毕竟千年的执灯,广纳天下妖与怪,仅仅是上报的各地见闻就能用纸张埋死伊珏几百遍。

  还有很多年前,深山里找出来的妖精大字不识,传信全靠自我发挥,能画出来都算有文采,大多都是让人胡猜乱蒙,直到每个大字不识的妖精要么被迫学会捏笔涂字,要么捏着鼻子接受身边跟着十二个时辰的令官替他们传信。

  山海般的旧档里,线索可称之为毫无线索。

  没想到,改姓赵才几年,就能勾得敌人尾巴露出来了。

  这个姓氏改的不冤。

  伊珏心情大好,还准备同伊墨再说说话,东边方向炸起一朵黄色烟花,是长平发的信号,他连忙同伊墨挥挥手:“父亲我先走一步,老地方给你们埋了酒,你和爹别忘了起出来吃。”

  又说:“山兄让我代他向你问好。”

  伊墨“嗯”一声,牵着铁索开鬼门,走得比他快。

  长平和阿楮拿下了一窝秃驴,秃驴们被抓进刑狱审了三天,交上来的供词各有千秋,却大同小异:察觉阴气爆发,赶来普度众生。

  来龙去脉反复核查,确实是出家人慈悲为怀,看到阴气重赤手空拳就追上来想要渡苦化厄——和尚们前天吃了几个饼都查了出来,再没有假。

  拿着供词的伊珏面色如常,走出刑狱便忍不住仰头看天,喃喃道:“我有些烦了。”

  如山似海的旧档还没翻完,执灯里共事的人和妖天南海北地分散着,他这些年都未认全;自己身上还背着一整个王朝的银钱债。

  如今哪里都是南墙,而他这辈子撑死了能活百年,后三十年大有可能是个老眼昏花思维迟钝的老头儿,真正能做事的时光,也就短暂五十年。

  哪有时间追在这些人后面,别人喂一口踪迹,他上去舔一口。

  伊珏捏了捏眉心,漫不经心地对白玉山说:“我且胡乱猜一个罢,祖坟被掘了,下了咒。”

  白玉山哑口无言,许久才惊叹:“你可真敢猜。”

  伊珏又有什么不敢的。

  皇族凋敝意外频出,人为才是正常。

  毕竟人这东西,聚在一起超过两个,就想要打出个老大来多吃多占,畜生撒尿划地盘也这样。

  伊珏暂时给自己找了方向,便洒脱地拍拍手,回家给长平交代了声要出远门,归期不定。之后一个人出了城。

  夜黑风高,伊珏弓背弯腰,像一只鬼鬼祟祟的大猫。

  白玉山觉得他胡猜的方向甚为离谱,看他鬼祟模样,又觉得好笑。

  问道:“你真觉得皇陵有问题?”

  “先去挖了再说。”伊珏说:“我当年是妖都能进你家大墓,你们家陵墓可不是什么布了迷阵的洞天福地。”

  再扯远些,子孙凋敝,也有可能是祖宗不佑,那他如今姓赵,去坟头看一看有什么关系,指不定哪位祖宗坟里进了水,塌了房,被虫鼠糟蹋了呢。

  都是说不准的事。

  他理直气壮地扛着工具准备去刨陵,刨陵前得先去一趟祖祠。

  一路溜墙根爬树梢翻墙头,他先进了外围。

  祖祠在皇陵前,随着启朝时间越久,祠堂前已建成一座小城,毕竟每位陛下登基,陵前都会多出一些守陵人,有些是自愿来守皇陵,有些不得不来,有些孤身一人,有些拖家带口。

  还有些臣子主动后退一步,自己来守皇陵尽忠,将儿孙推上前朝。

  理由多样,原因不一,皇陵祖祠前的小镇离小城只差一个称呼。

  伊珏溜进了内围,宏大的皇家祖祠就在咫尺,他却踌躇不前。

  这灯火通明处,他肉体凡胎无处遁形,只好将工具藏好,怀里揣着一把小巧铲子,猴一样翻身上了屋顶。

  “咔”地一声,皇族祖祠上每一片都留下了工匠姓名的琉璃瓦,他在脚下裂了。

  伊珏头皮一炸,自觉这踩碎的不是瓦片,而是某个匠人的头颅。

  白玉山还在他脑子里嘲笑:“罪孽深重。”

  自从说要来拆庙挖坟后,这人就等着看他笑话。

  万幸夜深人静,虽然灯火通明,屋里的人也在打盹,并没有听见屋顶瓦片碎裂之声,伊珏缓缓趴下身,挪腾着将碎瓦捡起来,透过露出的缝隙,隐约看到梁上有个东西。

  “……我可能真有点气运在身上。”他说。

  气运玄之又玄,许是与他改了姓氏有关,抑或同他入主执灯有关,总之他就是气运加身,随便翻个屋顶都能找到证据,证明他胡蒙乱猜正中靶心。

  白玉山闲闲地在他意识海里翻了个身,故意逗道:“鞋底泥而已,许是宵小之辈?”

  伊珏驳斥道:

  “是皇家祖祠梁上的鞋底泥。这里除了香火牌位贡品还有什么?贼只是偷东西,不是发癫。”

  发癫的只有伊珏。

  他顺着自己当石头精时刨的洞,再次进了陵墓。

  “故地重游。”白玉山看他爬出坑洞一路走向赵景铄的陵寝,忍不住询问:“作何感受?”

  伊珏忽地顿住脚,猛地换了个方向:“是我的腿有自己的想法。”

  又嗔怪地道:“怎就不提醒我。”

  两句话里揣着八分真两分假,虚虚实实。

  让躺在他脑海里的白玉山都分不清他是真的无意识地走向这里,还是故意走到这里引自己说话。

  伊珏不给他揣摩的时间,转向赵景铄之后帝王的陵墓,边走边同他分析若是真被歹人动了皇陵,被动手脚的皇帝必然在赵景铄之后。

  “毕竟我的陛下声名狼藉。”他说:“牌位都没有进九庙。”

  ——堂堂皇三代,连碗冷猪肉都没吃上,只能在侧殿里混点果子吃。

  言外之意昭然若揭。

  然而他说“我的陛下”时带着笑意的鼻音格外缱绻,像是在唤情郎。

  在这埋了不知多少位赵家祖宗的陵寝里,格外阴森格外颠。

  颠颠的伊珏挽起袖子准备挨个刨开了诸位祖宗的陵墓大干一场,原以为自己一个人干这份大逆不道的活要花上几年。

  许是真有几分天命,又或歹人认为刨陵这种事只会有他们来做,地面和墙脚留下敷衍清扫过后的痕迹,让伊珏又放下袖子,顺着痕迹追了半个月的时间,比他预计的时间短暂的多,找到了藏在陵墓最底层,又深入山土下不知多深的阴暗洞穴的入口。

  地洞入口在一处夹缝里,当初第一个选择在此建造皇陵的赵家老祖宗都没挖这么深,只在山腹处裂石开山而已。

  之后的陛下们建陵也沿着山脉走向,在山腹里上下左右稍稍拓展。

  谁又能想到,还有人费时费力,将他们的陵寝又向下深钻扩出更多空间。

  是打算挖出地下暗河,直接用水将诸位陛下泡了不成?

  白玉山说:

  “不论主谋是谁,定有个穿山甲成妖的从犯。”

  伊珏熄灭火折子掖好袍摆,心想这个时候还要想主谋从犯?

  因为这陵里连你一点骨灰都未留下,所以一点都不担心地陷山崩?

  他只稍稍想象了下,忽有一天皇陵轰隆隆地崩塌,诸位龙袍帝冕的陛下或被压入地下暗河,或如泥石流冲刷着滚出来,接着天下动荡兵乱四起,登时绝望地想:要完,他肯定活不长,这辈子债还不完,兴许还要再轮回一场。

  登时心痛到无法呼吸。

  心痛到抽搐的伊珏深深吸口气,略微活动了下身体,看也不看一旁布好的绳梯,便朝着洞穴跳了下去。

  跳下时伴随着脑海里咬牙切齿地连串诘问:

  “你家皇陵被釜底抽薪,很快就暗河煮祖宗了!做甚非要埋这一条山脉?!是要聚在一起开筵么?别人曲水流觞,你们流全家?!”

  他甚至在脑子里给白玉山演绎了一场生动活泼的“赵版曲水流觞”:

  “此时朝我们流过来的是太祖陛下,太祖陛下壮年病亡,请大家为他悼诗一首;刚刚飘过去的是高祖他老人家,老爷子飘的很安详,嘴角还带着笑……”

  白玉山:“……别疯。”

  他短暂地将伊珏颇为狂躁的意识压制住,自己控制着这副身体抓住绳梯缓缓下落,还有余力从暗囊里取出一只枣核大小刻了符阵的木鸟,激活阵纹让木鸟带话去找长平,调兵围住整条山脉。

  本该手忙脚乱,他却举重若轻,离地三尺时松开手,双脚落在松软土层上无声无息。

  落地时顺便将意识海里的伊珏推出去,自己退回意识深处,不解地问:“何至于此?”

  伊珏没说话,踩了踩脚下的土地,确认潮气还未严重到一脚能跺出水坑,松了一直悬着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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