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五少爷六岁未满,取名杞,他阿娘正在院子里剥葱时,肚子发动了,一个时辰后他哇哇坠地,乳名便是葱生。
葱生尚不知此次离家千里迢迢,山高路远回不了头,只满心庆幸不用当秃子。
因而三天后穿着一身葱绿小袍,背着一个他阿娘亲手缝制的绿油油的小包袱,一手拉着苏栗,一手牵着沈珏,欢天喜地的就要上路。
还是被沈珏拉住,硬让他停下脚步,在沈宅大门前,对着前来送行的爹娘磕了头。
三叩头砰砰砰地砸下地,葱生方才后知后觉地隐有所感,再看阿爹和阿娘的脸色,是他尚未看懂的别离苦愁。
然后阿娘笑了笑,冲他摆摆手:“去罢,到了地方记得写信给阿娘。”
阿爹没吭声,只是安静地凝望他,目光沉沉,仿佛有什么东西要从眼睛里具象出来,压在他身上。
他似乎懂了什么,又似乎什么都不懂,被苏栗牵着小小的手,起身迈下台阶,又忍不住一步三回头,直到门口爹娘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小,再也看不见。
他最后一次回首,梧州的城楼高大壮丽,在日头底下带着满身沧桑安静屹立着,恍若沉默寡言的长者,风雨都无法动摇地扎根在土地上,成为他记忆里有关故乡最深的模样。
青云山是一座名不见传的山,且听起来也寻常,仅沈珏知道的“青云山”就有近十个,沿着泗阳江水顺流而下,约莫就能路过三五座“青云山”。
苏栗说那些都不是。
他们的青云山在海上,由七个浮散的岛屿组成。最中心的岛屿周围布满青色雾障,又被称为青云岛。
“那你们四周都是海吗?”葱生好奇地问他,“海是什么样?我还没见过海呢。”
“都是海,也都是人。”苏栗耸耸肩:“听说最早的时候,那片岛屿没有人烟。后来渔民迷了路到了岛上,渐渐人越来越多,成了村庄。”
“很大吗?”
“很大。”
青云山究竟有多大多远葱生不知道,只知道他们坐了两天大船,活动在狭小的居室里,晃晃荡荡地起伏在江面上。
江水起伏不定,脚底下明明踏着木板也仿佛没着没落,站一会儿,人就发昏。
他只好和苏栗一起趴在床上,似睡非睡地眯着眼。
有时沈珏会把他抱起来,在黄昏或者清晨时分,将他抱到船板上,让他看江面上的日出和日落。
水面辉映着同一个太阳,葱生却感觉自己看到了好几个不同的太阳。
他把这话说给沈珏听,他这位年轻的老祖宗就笑着说,你就当太阳换衣裳换的勤快罢。
离开木船,下了码头,他们又上了大路,在车马行里,他的老祖宗买了一辆马车,让他和苏栗坐了进去。
马车跑了两天,他以为自己一把小骨头被颠散了架,是垫再厚的褥子都于事无补的浑身酸痛。
夕阳已下,天边沉沉的暗蓝色,逐渐被黑色吞没,在黑幕彻底覆盖苍穹之前,车马停在雁来镇。
镇子不大,黄土街道的两畔寥寥商铺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灯笼。
他们顺着光亮找到镇上唯一一家客栈,客栈是座三层小楼,楼牌上“潭雁楼”三个字的匾额龙飞凤舞,在烛火后面熠熠生辉。
打杂的伙计接过缰绳将车马带去后院喂食,三人在客栈厅堂里入座,菜肴端上来的时候,葱生已经双手捧着下巴,脑袋一点一点差点睡过去。
被苏栗唤醒勉强吃了几口饭,几乎是一步一蹭地把自己拖沓到了二楼客房。
沈珏开了两间甲字房,苏栗坚持要自己一间,他只好带着沈杞一间。
大名沈杞乳名葱生的孩子抱着自己的小包袱,倚着床柱坐在床头,小短腿悬空一荡一荡地问:“老祖宗,我能直接睡觉吗?”
他一身绿裳,从未经过如此的奔波,脸色都是绿的,看上去像根绿油油的小葱。
沈珏还没说话,房门被叩响了,两个健壮汉子抬着满当当一桶热水进了屋,后面跟着小二,手里端着托盘,盘子上整齐摆着小罐澡豆和香油,连漱口软刷和调制过的漱口青盐都摆放的整整齐齐,互相隔着一指距离,一丝不多,一丝不少。
小二将托盘放在桌上,殷切地冲沈珏道:“隔壁房的小少爷已经送过热水了,您还有什么吩咐。”
沈珏瞄了眼那过分整齐的托盘,取出一块银锭交给他道:“无事,你先下去。”
小二往日里收的赏钱顶多也就几角银子,还是头回收到这么大银锭,连忙收好,又说了几句奉承话,方才退下。
沈珏掩好门回身,发现阿葱已经机灵地自己脱了衣裳,正光着腚往浴桶里爬——胖墩墩的小娃娃艰难地迈着短腿,把自己挂在桶璧上,一只脚已经跨过桶沿踩了水,另一只脚还悬在空中,正努力地撅着屁股把悬空的那只腿往上提。
沈珏忍不住笑了,这被丫鬟小厮伺候着长大的小少爷,约莫是平生头一次自己沐浴,连个浴桶都不会进。
只好提了把椅子,垫在那空落落找不着落脚点的肥脚丫下面,椅子一踩,阿葱猛地拔高三尺,尔后双腿失衡,措手不及地一头栽进了水桶里。
热腾腾的水浪“哗啦”一下次铺了满地,沈珏的长袍也没幸免,被他溅了个透湿。
倒栽葱进了浴桶的小子还在咕噜噜吐水泡,沈珏只好又伸手把他在水桶里翻了个跟头,幸免了沈家族记上第一位浴桶洗澡被淹死的记录。
阿葱呛了几口洗澡水,正在呸呸呸地往外吐,一抬头发现自家祖宗脸都黑了。再看,祖宗的黑袍子,从上到下全湿了。
原本只是被他溅了个半湿,尔后又弯腰在浴桶里捞人,这会儿两个袖子正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淌水。
沈珏黑着脸甩了甩袖摆,浅浅绿光仿佛暗夜里的萤火,在他周身环绕一圈,那些水渍和狼狈一眨眼便消失了。
他刚想对葱生训两句话,一抬眼,就瞅见小胖墩趴在桶沿上,嘴巴张的大大的,一个“哇”的口型毫无遮拦,眼里兴奋的光芒简直要把他从头发丝罩到脚后跟。
沈珏:“……”
葱生说话了,他双眼闪亮,情真意切地唤:“老—祖—宗——”
本来就是个不到六岁的小娃娃,说话自带奶声奶气,这会儿嗲着嗓子拖长腔,恨不得拿出在阿娘面前撒娇的十二分本事来,见沈珏不吭声,谄媚地冲着他又唤了一嗓子:“老—祖—宗——”
沈珏一身鸡皮疙瘩簌簌而起,活了四百多岁头一遭被鸡皮疙瘩淹没了,忍不住打了个寒战,低叱道:“闭嘴。”
葱生才不闭嘴,反倒以为他像阿娘一样要被自己撒娇的语气所征服,便坚持着继续冲沈珏娇滴滴地唤:“老—祖—宗——您能不能…”
话没说完,被沈珏一道禁言术封了嘴。
沈珏放下捏诀的手,暗自松了口气,这个术法约莫是他十来岁的时候,伊墨随手教的。他四百多岁了,还是头一遭使出来,险些以为自己会使错。
幸好,他记忆拔群,欣慰地对扒着桶沿的小娃娃笑了笑。
葱生嘴巴张阖几次,颓然发现丝毫声音都发不出来,顿时委屈地眨巴眼,身子一矮把自己浸到了水桶里。
水面上又开始咕噜噜冒气泡。
沈珏原是出于好意,上路以来小家伙先在逼仄的船舱里乖乖待着,尔后又在狭窄马车上颠簸,一路没有停歇地赶路,不曾叫过苦喊过累。
原想着在客栈里让他泡个热水澡休息一宿,没料到一路都乖巧的小家伙,把一桶热水造的就剩半桶凉水,还在水里憋着气不肯出来。
沈珏拿他没办法,只好伸手又把他从水里打捞而起,他未解禁言术,阿葱也照旧生着闷气,噘着嘴闭着眼,就是不理他。
他闹孩子气,沈珏几百岁的人了自然不会和一个连他零头岁数都未有的孩子计较,抓过一把澡豆捏碎,亲手把他从头到脚搓了一遍。
自然又把自己袖子折腾的四处滴水。
他随手烘干了自己的衣裳,裹着褥子坐在木床上的葱生又瞪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葱生这会儿洗的白净净,脸颊也被热水泡的红扑扑,眼睛湿漉漉的像个小奶狗。
沈珏想了想走过去,伸手放在小孩湿漉漉的头顶,柔和的妖力泛着淡淡凉意,从葱生头皮摩挲而过,仿佛薄薄轻纱将他细软的发丝包裹起来,徐徐变干。
沈珏问他:“高兴了?”
葱生说不出话,只好拼命点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
沈珏拿过漱口的小罐,没有使用小二端来的软刷,从葱生嫩绿的小包袱里翻出他自己的小刷子,蘸了盐膏递给他。
葱生只当自己乖乖漱过口就能说话,殷勤地把自己一口小白牙认认真真刷了百十遍,漱完口抹了脸,期盼地望着沈珏。
尔后沈珏冲他挽起唇角笑了一下,袖摆一挥:“睡吧。”
阿葱两眼一黑,思维顿时断了片,往后一头栽倒在枕头里,被沈珏解了禁言术,用被子裹了个严严实实,打起了小呼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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