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灯
护眼
字体:

双玉记_溯痕【完结】(33)

  石碑不同他胡说八道,也长不出嘴来嫌弃他,无声地伫立着,让他用额头顶了又顶,又用脸颊贴上去蹭了又蹭,尔后贴紧不再动弹。

  阳光温暖地洒在他身上,像一个从背后而来的拥抱。

  他却拥着冷硬的石碑。

  罗浮山的小院已朽塌,时光摧毁的小院即使维护的再精心也无法维持。

  他早先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年年清明来此,将小院里朽烂的木料拆除换上崭新的木头,换了一件又一件,一年又一年。

  直到他最后一次装上木窗,方才蓦然发现——父辈们用过的桌椅,躺过的床榻,倚过的梁柱,都被他无意中清理干净,不复存在。

  空荡荡而崭新的小院,里面一桌一椅,都不再是那个伊墨亲手给柳延造出的屋。

  想明白后,沈珏就没有再做徒劳的事。

  于是风吹雨打,霜扬雪落,小院也和建造它的主人一起,成了旧日的一道剪影,长了枝枝蔓蔓的野花和绿草。

  坟茔不远处,倒是新起了一座草篷,四面透着风,顶上随意地压了些稻草,里面是新起的炉灶。

  从墓碑前起身的沈珏走到草篷跟前,稻草早已不知被风刮到哪里去流浪了,倒是他伐来的几根木头,粗壮笔直地立在原地。木头被他砸的太深,且都是硬木,看上去三年五载里是跑不掉。

  跑不掉的木柱上绑着绳索,绳索那头是同样跑不掉的木桶。

  沈珏站在光秃秃的木柱圈出的范围里,收拾了炉灶,又去溪边担了水,去山里转悠一圈回来,升起灶火,做了几样他们生前喜欢的菜肴。

  沉香燃起,青烟袅袅。

  跪拜,叩首,一个接一个。

  清明本是光明正大悼念亡者的日子。

  他磕着头,却想起一些并不哀伤的事。

  他想起自己尚幼的时候,觉得下跪磕头是天大的麻烦——沈家老宅里,他还是辈分最嫩的一茬,于是逢年节,起床先去给阿爹磕头,然后一齐去阿爷阿奶两处,再给他们磕头。

  过年都是寒冬,一身福禄寿喜的大红棉衣,又厚又沉地裹着他,把他裹成一个矮墩墩的胖球,屈身都艰难,还要躬身叩首。

  他往往热的满头大汗,还要说着新学的吉祥话儿,给沈家亲戚们挨个拜过。

  尔后再同长辈们一起,去祠堂里磕头。

  沈氏家传百年,规矩繁多,祭祀又是族人群聚最大的事,他们这些小辈连撒娇躲懒都不敢,一个个磕的两眼昏花。

  每逢此时,伊墨总被爆竹声炸下山,在沈清轩的小楼里闭紧门窗,蜷在厚重的被褥里窝着。

  他偷空跑过去,手上还抓着一把未燃的爆竹,朝他询问:“我什么时候才能不磕头呢?”

  伊墨向来嫌弃这些繁缛礼节,自然道:“不想磕就不磕。”

  他刚咧嘴要笑,没料到伊墨就懒洋洋地翻了脸:“还没见过你磕头,你跪下给我磕三个。”

  其时他从来也没给伊墨磕过头,阿爹也没主动让他做过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许是磕头磕多了,磕坏了脑子,听完伊墨的话,连想都没想,“哦”了一声,就咕噜往下一跪,砰砰砰磕了三个头。

  他磕的过分爽利,眼角扫见伊墨伸出拦截的手——老蛇卧在床榻上,硬是没来得及拦。

  等他气喘吁吁地站起身,一身黑袍的伊墨脸上肉眼可见的乌云罩顶,显是心情不大好。

  他也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隐约觉得这事做的有些不妥,又说不清是什么不妥,不知该做什么挽回,只好咧嘴冲他傻笑。

  老蛇黑着脸瞪他,瞪了片刻,似乎是叹息一声,收起懒散姿态,端正坐好:“去,端杯茶来。”

  他跑去倒茶,屋里没有旁人,热茶早已成了凉茶,他就直接端了过去。

  伊墨说:“跪。”

  奉茶这种事他最近练得特别熟,立时跪下,双手高高举起一盏凉茶。

  伊墨接过,仰头喝了个干净。

  喝完凉茶的伊墨将茶盏递给他,重新往榻上一倒,又是懒洋洋的一句:“行了,滚罢。”

  翌日天还未亮,他睡醒过来,躺在被窝里想起这件事,觉得自己吃了亏,明明伊墨说的是“不想磕就不磕”,却又白赚了他三个头。

  白赚了也就罢了,他还一脸嫌弃,像是很不稀罕他磕头——他也很不喜欢磕头的呀。

  他越想越不开心,爬起身洗漱完,就冲着阿爹屋里去了。

  伊墨没有走,阿爹也在屋里,他冲进去认真道:“我以后不给你磕头了。”

  阿爹不作声,一旁看着他们。伊墨扬起眉,望了他一会儿,尔后慢吞吞地道:“想得美。”

  又说:“以后每年都要磕。”

  见他气红了脸,又补了一句:“不磕就活吞了你。”

  他说这话的时候,放开了自己的妖气,一时威压肆意轧来,仿若泰山压顶,又像是恶兽张开了血盆大口。

  凶恶,狰狞,急遽的恐怖吓到了他。

  于是这年开头的第一天,沈宅在他的嚎啕大哭里醒来。

  跪在坟前的沈珏莫名想起这段往事,忍不住笑出了声,尤其是忆起他哭的太悲惨嚎的太大声,把管家爷爷和沈老太爷也招惹来的时候,伊墨黑脸的模样让他愈发笑得前仰后合。

  气恼的阿爷指着伊墨的鼻子:“是不是你欺负我孙儿!”

  伊墨还没说话,屋里又来了一位阿嬷,是梅林孤屋里的阿奶以前贴身伺候的老人。

  阿奶避世不出,沈园里总有绕不开她的事,都是这位阿嬷出面处理。

  阿嬷是个瘦小伶仃的妇人,不知名姓,家里仆人婢女都唤她阿嬷。

  阿嬷踏进门槛,没有靠近,远远站在门侧,阿爷回头看到她就不跳了,屋子里安安静静。

  只有他一个人还在哭,哭声收了些,没那么费嗓子,省下力气来嘤嘤不绝地冲长辈们告状:“他骗我给他磕头,还说不磕头就吞了我。”

  屋子里还是安安静静,只有他攥着阿爷袖口的手被推了开来。

  阿爷说:“今日初一,家里还有许多事要忙,先走了。”说完带着管家爷爷就溜了。

  门口的阿嬷福了福身,也掉头走了。

  他始终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到年后先生回来给他开了新课,着重讲《礼》。

  沈珏想着自己《礼》是学到狗肚子里去了,没听说谁家子孙清明祭祖时敢如此悖逆,怕不是要被打死,一边又头抵着墓碑笑出了泪。

  笑伊墨祸从口出,随意一句话,就让他们扯上了断不了父子因果;

  笑他吃了闷亏怕是气炸了肺还要憋着,饮了他奉的一盏冷茶;

  又笑自己——全沈家都知道伊墨吃了亏,只有他还觉得伊墨占他便宜。

  那时他不止觉得伊墨占他便宜,还觉得伊墨得寸进尺,赚了三个头还不够,还恐吓他要赚他一辈子。

  他越想越可笑,笑他自己斤斤计较,直到沈清轩去世前,他每年给伊墨磕头,都要别扭一回,“今年不磕,你要不要吞我?”

  虽然只是嘴上说说,心里也愿意给他磕头,喊他父亲,然而幼年被恐吓的记忆太深,他总是要计较一下才痛快——是无知顽童仗着自己被偏爱的有恃无恐。

  等他笑乏了,太阳已经快要落山。

  终于安静下来,他挪了挪身,往坟包上一倒,望着昏昧天空低声道:“我觉得我快要找到他了。”

  又道:“我感觉不大好。”

  他反手拍了拍坟上黄土,“若是真不好了,我来陪你们。”

  坟茔无声地贴在他身后,支撑着他的脊梁。

  他又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话,很多话说完就忘了,只是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其实我有时候,已经想不起他的模样了。

  然而说的最多的,还是那句:我感觉不大好。

  怎么个不好法,他又说不清,只是冥冥中无端生出的念头,他觉得自己恐怕活不长了。

  “父亲,我可能要死了。”

  据说修行有成的妖,遇到自己的劫,都会心有所感。

  他不是纯正的妖,连雷劫都没挨过,从来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体会,只是莫名的,他躺在亲人的坟头,觉得自己劫难要来了。

  或许,从那一年,他夜闯宫城,见到赵景铄开始,劫难就发生了。

  只是没料到这么晚,让他等待了这么多年,等到一颗心都苍老,没了挣扎的念头。

  他回想自己一生,见过许许多多的人,遇到许许多多的事,自忖不亏欠这些人和事。

  然而,当他想起伊墨,这个在他身边陪伴时光最长的老蛇妖。

  那些幼年的纵容,青年的教诲,成年后的指引。

  领着他踏遍山河,带着他行善积福,不厌其烦地一次次教他修行术法——他随意磕了三个头,用一盏凉茶换来的父亲。

  许是得来太轻易,太轻易的东西,常常被辜负。

  他想着自己要死了,这一生终是辜负了老蛇去世前给他留的遗言:


  哦豁,小伙伴们如果觉得52书库不错,记得收藏网址 https://www.52shuku.net/ 或推荐给朋友哦~拜托啦 (>.<)
传送门:排行榜单 | 找书指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