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是繁盛浩大之美,却撑着丑陋骨头,做这桩每年必做的琐事。
南衡踩着油脂前行,脚印深深落在上面,软黏的质感仿佛冥狱底万年累积的黑淖,黑泥蕴养出厉鬼和恶魔,互相吞食啃咬,他仿佛就踩在那些血盆大口里前行,生生无穷尽。
枯骨也咔咔地动着,往前走了两步,朝南衡伸出微微蜷曲的指骨。
南衡伸手握住他的,温热手掌攥住冰冷指骨的一瞬间,骨架上的术法被激活——源自南衡归位后的一点私念,用一个小小的术法,想看到小妖精脸上惊讶又惊喜的神情。
然而真正看到这一切的只有南衡自己,他看着相交的指骨上飞速长出皮和肉,血管经脉开始蔓延,从相握的部分开始,血肉逐渐长遍全身。
南衡一直握着他的手不曾松开,直到骨架重新恢复成人,乌黑的发,紧实的皮肉,跳动的心,奔流的血。
赵景铄睁开眼。
他们久久凝视,看着对方眼中的自己,像一场亟待毁尸灭迹的笑话。
第二十九章
烛光太亮了,像正午烈阳。
一模一样的两个人面对着面,藏不住的狼狈曝尸在骄阳烈日下。
让人一时分不清他们谁更狼狈些,是等了五百年的孤魂还是归位后看了五百年的神祇。
孤魂小声囔囔,说给自己听:“我该想到的,他那么笨,胆子又小,早就说过不会走他父亲的老路,又怎么会来这里看我。”
南衡听他自责自怨,想说点什么,又实在提不起力气,便是骂两句,究竟骂的又是谁呢。只好伸出食指点在赵景铄的额上,手指带来的阴影落在这张同他一模一样的脸上,像白玉染瑕,像一文不值的他自己。
赵景铄这具皮囊里魂体不全,全凭一股执念强留了他的两魄——他的哀与爱。
凡人总有无尽执念,如人间游荡的野鬼,一缕未消执念,常常牵着魂体都归不去阴曹。
而他成了凡人,自然也不能免俗,欲壑难填地贪妄丛生,得到一点,则想要更多。
于是一缕执念强留两魄还不罢休,又生生挣扎出了灵,支撑起皮囊,非人非鬼地苟延在陵墓里。
像个怪物。
占了他两魄又生灵的怪物在地宫里从来也不肯安静待着,拖着一腔烂肉走来走去,点亮烛台,给门轨添油,看一看沈珏穿过的甲胄,摸一摸他用过佩剑,骨头都掉粉了都还要无时无刻地向他传达焦灼——我的小妖精怎么还没回来。
南衡拿他没有办法,就像人类总是拿自己的恶习没有办法,只好投降般将景象传到他的脑海里,让他看到结局——他的小妖精不回来了。
不仅不会回墓里看看他,连人都懒得做了。
“他去做石头了。”
南衡收回指尖,明明是在劝旁人,却又像是在规劝自己:“别等了。”
他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爱与哀,落在红尘人间,长成了一个小怪物,连他自己都控制不了,只好低声下气地重复:
“别等了。”
顶着赵景铄皮囊的小怪物眨了眨眼,眼圈红红地望着他,忽而落下泪来。
他的眼泪仿佛断了线的珠,一滴接着一滴,安安静静地滑过鼻翼,滑过下颌,砸在拖沓地面的褴褛袍服上,无声又无息。
南衡说:“你哭什么。”
小怪物嗓音嘶哑,缓缓地答:“哭你。”
哭什么呢,南衡不在意地哂笑。
小怪物哀戚戚地哭着,哀戚戚地望着他,哭腔拖得老长,回了他先前的话:“我还没等到呢,我还要等。”
“一定要等到么,”南衡叹了口气:“他做了顽石,也不知要多少年才能开灵智,开了灵智也是崭新的一生了,哪里还记得你?”
小怪物又倔又拧,能一缕执念强留两魄,可见执念强大,执迷不悟。
闻言很没有样子地走到自己的棺材前,摸了摸已经朽化的棺椁,自己爬了进去,用行动表示不赞同。
石粉扑簌簌地掉,他躺在里面漫无边际地胡思乱想,想大不了再等到朽烂一次,也没什么大不了。
想着想着觉得自己钻了牛角尖,又坐起身探头对南衡道:“我回到你身体里去,你带我去找他。”
“你不怨我害死了他?”南衡问。
小怪物却茫然地问:“什么是怨?”
南衡想着自己又忘了,这玩意儿天然只有两魄,连主魂都没有,哪里知道怨恨。
南衡没有解释,又问他:“若是回归,你的灵智就没了,你也愿意?”
陵墓苟存五百年的小怪物有赵景铄的全部经历和记忆,知道何为灵,也懂得灵是多重要的东西。
仅有的两魄却让他淡化了许多杂事,心心念念只有一股关于小妖精的执念,因而无所谓地道:“你拿去。只要带我去找他。”
南衡却笑了起来。
他轻笑着道:
“等了五百年的是你,他找的也是你,我只是让他去死的陌生人,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干系。”
他又把自己弄哭了。
他留下的两魄分明是爱和哀,怎么就变成了哭包。
南衡收了笑,几乎是怜悯地看着小怪物,伸手替他揩了泪,软声问他:“你要不要陪他去做石头?”
他知道自己多余问这一句,小怪物魂魄不全,贪憎怨怒一样未有,只有傻乎乎一腔爱意和哀愁,连这点哀愁,都是挂念他的小妖精过得不好,若非出不去,哪里还会守在墓窖里被动等待。
果然小怪物立刻答:“要!”
小怪物生了灵,又有赵景铄全部记忆,天然会听话听音揣摩人心,他说完就愣愣地盯着眼前神祇灰白苍发,本能地问他:“你不要我了么?”
他是他的两魄,回归本体是他的本能,即便生了灵也不例外,一边抵抗着,一边又想靠近,却不知墓门打开伊始,往日种种都被抹灭了。
南衡摇了摇头。
小怪物自以为懂了,他说:“那我去找他。”
他说着就要跑,被南衡伸手拦住,南衡说:“不着急,还有几日。”
还有几日什么呢,南衡没有细说,终归是些琐事需要做完罢了,他将小怪物禁锢住,传给他剩下三魂。
天地人三魂以小怪物灵智为主,从此他不再是怪物。
南衡又取出自己剩下五魄,没有立刻传给他,而是掌心向上,虚虚握着一小团光。
人有七魄,对应七情。
南衡净化了掌心光晕,使五魄回到初生之态,像婴儿出生时一样纯净。
干干净净的五魄进了小怪物体内,又完整融为一体。
“看看如何?”南衡一招手,将小怪物的魂体召出来。
脱了皮囊的完整生魂站在墓窖里,魂体凝实仿佛活人,他奇怪地伸展腿脚,感受到充沛的力量,觉得自己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
割舍了一切的神祇含望着他,神情飘渺。
小怪物终于安静下来,又重新穿起皮囊,重重步伐走到他跟前。
他问:“你是不是要死了?”
南衡说:“神是不会死的。”
就像父神盘古开天后化作山川河流,日月星空,他从未死去,只是以另一种方式亘古不灭而已。
就像他自己,原也不过是一柄称天地的衡器,始出南山,公平公正,生而成神,入人间一劫又一劫,长出三魂,长出七魄,有情滋生。
而今不过灵神湮灭,化作无识器具,算不得死。
赵景铄看他灰发彻如白雪,脸上五官也一点点变了模样,长眉入鬓,眼眶深凹,鼻梁挺直,轮廓鲜明起来,连唇线都浅薄分明,看上去冷厉又无情,像冰霜冻结的万丈峰仞,没有一丝人气,也一点也不像个人。
这是南衡本来的样子,却一直没让沈珏见过。
他们现在一点也不像了。
七情俱全的赵景铄轻声问他:“值么?”
“我欠他一命,自该偿还。”南衡说:“你等他五百年,他寻你五百年,也应有善终。”
他说着轻轻点了点赵景铄的额头:“你生出灵之后,就该明白有这一日。”
灵不生,他便是沈珏要找的人。
生了灵,他便什么都不是。
而沈珏绝然一死,便断了他和自己两魄生出的灵重合的路。
南衡微微挽起唇角,“我是衡器,天生要公正,不论值否。”
赵景铄想,原来是我过分贪妄。
可贪妄本是人性,他并不后悔,只是有些可惜。
可惜神也不是那么自由,一举一动都要衡量,或许世间活着的一切生灵,不论神虫,生来都有一副枷锁箍着筋骨。
可什么才是自由呢,赵景铄静静地想,或许,我喜爱我的小妖精,想要他长长久久地陪在我身边,或者我陪在他身边,我这样想,就这样做,这便是自由。
“就这样罢。”南衡对他伸出手:“时候到了,我送你去。”
赵景铄缓缓回头,最后看了一眼自己面目全非的陵墓,他准备的那些物什,在不曾密封的陵寝里早已朽坏了,冬夏的衣裳,春秋的鞋靴,锋利的长剑和弯刀,还有他自己的破皮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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