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那些花鸟鱼虫没什么两样,与那些凡夫俗子无有不同,黄土一盖,无声无息。
再也无法矫情作妖地静寂下去。
沈珏敛了笑容,没有让自己再往下想。
距离他尊称“父亲”的老蛇离世已百年,风霜雨雪里替他挡在前面的背影选择了另一段旅程,偶尔浮出脑海的回忆都是些浮光掠影片段,时光拉长了他仿佛无穷尽的生命,一并扯薄了所有记忆。
最后陪伴他的只有背上的行囊,和脚下或松软或坚实的土地,未知前路地在这苍茫人世,找一个他应诺寻觅的孤魂。
他走出罗浮山下的荒芜小路,踏上黄土压实的大道,不知不觉又是十年。
又一次顿住脚,他一时有些想不起来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停在此处,站在人群喧嚣的街道上左右四顾,茫然地打量着来去行人,挡了挑担小贩的路。
乡音浓重的小贩是个四十多岁的黑瘦汉子,赤着脚,卷着一边高一边低的裤腿,冲他吼了一嗓子:“你是谁家汉子,站这看甚?还不让路!”
沈珏忙退了几步让开,浓重的口音倒是听懂了十成十,原来竟不知不觉来到了雍州。
他的腿脚约莫是坏了,不听使唤,每每他大脑一放空,就带着他到处跑。
逢清明会把他带去罗浮山的墓前,除此之外,每过几年便带他来一趟雍州,也会毫无规律地把他领进皇城里,一次次看着几百年不变制式的金色龙椅,看上面坐着不同的陌生人……他这双腿,像是有了自我意识,不拘主人的管控,很该剁了干净。
一了百了的省心。
沈珏低头,冲着自己风尘仆仆的长靴叹了口气,算了,还是饶它一命。
他想,等他找到了那不知钻哪个地洞里躲不见的人,一定要把靴子脱下来砸在他面前,然后把腿摆开,告诉他:你看,找了你几百年,腿都跑坏了,你看着办罢。
然后,然后大约相视一笑,所有风尘霜雪,就都成了曾经,变成不值一提的过往。
嗨呀——想一想,都觉得心口酸软,仿佛心脏里长出一粒糖渍梅子,酸酸软软又甜腻腻的让人想要笑出声来。
可是,那帝王的孤魂,也不知轮回成了什么物种,想必早已踏过三生石,饮了孟婆汤,再也记不得他了。
即便找到了,大约只能远远地望一眼,或走上前去问一句“可有难处”——必然是没有的,那人性子孤寡,当皇帝时有言官直谏两句,他就敢拍着桌子让侍卫把他拖下去,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扒了人家裤子赏赐三十大板。他很是不在乎被骂作暴君,想办的事一脑门子往前冲,所有挡路的无论人或物都被他踢开了,碾碎了。就算转世,就算遇到难处,估摸着也不愿意低头求人。
沈珏想来想去,大约就是这么个结局,被戒备的眼神打量一阵,而后被拒绝。
再然后,就这么一别两宽。
他不用再找下去,不用再走下去,年年岁岁地蹉跎在越来越陌生的山河故里。
念及此,突如其来的一阵轻松还未过去,紧跟着便是无法忽视的意难平。
意难平。
就像他十年前领回去的那株野梅,不知为何就落在了狭缝里,却不肯认命地腐烂掉,忍不住从细小的缝隙里钻出了芽来。
而后一点一点,钻出泥土,绕开岩石,找着阳光雨雪,生生把自己憋成了丑陋模样,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细弱枝桠,明知徒劳也挣了命地开出艳红的花。
奋力地挣扎,徒劳的抵抗,不过是意难平——明知绝路,也要挣个结果。
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多不甘心。
那本该是它短促一生里唯一一次开花,而后耗尽养分,根枝腐朽,销声匿迹。
仿若本不该出生的他——天真浪漫的狼妖,爱上了人间书生,害了书生,自己也被年青莽撞的道士索了命。
本该无交集的妖精和凡人,短暂的走在一处,又突兀分离,各自赔上性命,却留下了他。
他这样的混血,原该出生时就死去,却被母亲的妖丹续了命,而后被道士抱到沈家,恰恰好,遇上了同沈清轩在一处的伊墨。
就这么小小巧合,他成了小宝,养在沈家大宅里,有了亲人关爱,有了名和姓,有了人形。
如今,他只有背上的行囊,和不听使唤的双腿,这双腿不听使唤地带着他去了许多地方——
有大火烧尽的沈宅旧址,重新被沈家人置回后,再也修不出曾经模样;后来雍州城毁于一场洪水,重建的城池里,已无沈家子弟。
有沈清轩的小小坟茔,风吹雨打几百年,在一次暴雨塌方中滑入了未知的地方;
有沈老太爷和老夫人的祖坟,淹没在洪水里移成平地;
这些是妖也无能为力的天灾。
更有他当大将军时,日夜驻留的宫殿,里面已经住上了别的帝王和他的良妻美妾;
……
还有那些尸骨。
漫长流年,这些亲近过的人,用自己的森森白骨,赠予他一次次生离与死别。
而后,该朽的便朽了,该风化的也风化了。
现在还有罗浮山上一座合葬的坟,再过几百年,里面的骨头,也该不见了。
他轻易不去想这些事,许多时候都放空大脑前行。
直到这一刻,他满身风尘霜泥,伶仃一人站在雍州城越来越陌生的街道,想着要与那人再也不见不识,就窜出来一团团冰火纠结的意难平,愤怒地翻搅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绷紧了脊梁,把自己绷成了一根笔直的刺。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想:
你等着,等我找到你……
光阴的河流拍起汹涌的浪涛,浪头遮天蔽地席卷过来,回溯的河水里,许多许多年前,也有一个黑袍人,站在同样的位置,瞥了眼身边同自己一样高大的年青人,咬牙切齿地想着:
沈清轩,你等着,等我找到你……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惟有宿命的重叠。
第四章
记不清哪一年,连绵不断的雨水或大或小下了两个月,泗阳江水突然改道,泥沙俱下的毁了大半个雍州城。
被江水浸泡的古城墙连片倾塌,宅院瓦舍化作废墟,沈珏闻讯赶来时,已是一片地狱景象。
天灾突如其来,他尽力做了该做的事,便再无能为力,只能看着这些凡人一些死去了,一些从废墟里爬出来,互相搀扶着搭建家园。
雍州重建时,城池被重新划分,照着新帝的都城,将雍州分为东南西北四个坊,崭新的青石大道交叉衔接,变了焕然一新的模样。
幸好,沈家族人们早早搬去了梧州,离开故土,躲过了这场劫难。
沈珏对他们突然的离开没什么意外,随着他年岁渐长,已明白沈家人的不安分是刻在骨子里的遗传,从当官当到半途,改行建园子的老祖宗开始,他们那多少琴棋诗画都压不住的邪气,注定他们的子孙大部分不能安稳地过完一生。不折腾点事情,总觉得光阴虚度。
搬迁前一个月,沈家族长下帖邀族人叙事,其时他尚且年轻,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年前才被选做作族长。
然后,大约是遗传作祟,他毫无原因地下了帖子,举行了一场宗族议会,没有任何道理地决定带着整个宗族,上下三百多口举族搬迁去梧州。
这种放在哪里都要掂量几年的决定,只有沈家族人不以为然,族长遭遇的最大质疑,只是三两个族人的“我再想想”。
而后一场晚宴,他们就下了决定,这就全部赞同地通过了。这些沈家男人们酒足饭饱,回家自发地动员妻小,收拾家什,打点关系,处理财货,定下远行的牛马车辆和船舶。
一切安置好,他们赶在离开前,连续不断地举宴和赴宴,笑容满面地简直把一场远走他乡,变成了一场盛世狂欢。
而后快快乐乐地举族迁徙了。
在这样的宗族里,大约发生什么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毕竟,他们有那么多更出格的老祖宗们在前面屹立着:
有放着高洁的士大夫不当转而行起商事贱业的第二任沈家当家人;
有一门心思想参军的第四任族长,宁可把自己过继出去,改成军户也要奔向自由和远方。
直到缺了一条胳膊顶着偏将军衔回归故里,重新再过继一回,站在祠堂的牌位前,被羡慕仰望他的族人们选成族长;
还有借着行商名头,玩遍了大江南北的沈老太爷——
他年轻时最隐秘的梦想,是上山当个山大王,自知过分离经叛道,从来不曾宣之于口,只是每次带着商队绕去荒僻小道,攥着刀暗自兴奋地等强人来劫道——老爷子宴上饮多了酒,自己亲口说的;
更不提后来上赶着把自己卷入夺嫡之争的沈家子弟,若不是伊墨出手,用大火殒命的把戏让他们逃过一劫,他已然将沈家玩绝了户。
还有沈清轩……算了罢,不提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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