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桩风流的事吗?”伊珏又问。
“自然是。”
伊珏想,原来我前生同他是一桩风流勾当。
然而时间太长了,一时的风月雅事成了割不下的最重要的事。
时间是个奇怪的东西,它让御前行走的起居郎从最初颤抖的笔尖变成端正谨然的楷书,又逐渐潇逸,一手行书愈发从容淡定,直到上了年纪拿不稳笔,才离开起居郎的职位。
也让两个并不熟悉的陌生人,偶然一次交集,互相因美色一时兴起的风流事,被光阴拉扯成最熟悉的彼此。
他们在起居注里争执又言和,磕磕绊绊地互相牵挂了很多年。
伊珏却合上书页,重新将它们收入樟木盒里,封上口,放上了书架。
他觉得往后的事自己不用再看了。
总是逃不开有人老之将至,有人分离在即。
他已然读了不少书,史书也有涉猎,书中一个个小小文字,记录着那些一代代的王朝,总有新立,总有推翻。
只要时光还在,聚聚又散散便是永恒。
“不看了?”白玉山问。
“不看了。”伊珏道:“反正结果我已经知道啦。”
他又说:“总之,你死了,我也死了。”
伊珏想了想:“其实我觉得挺好的。”
白玉山奇怪地看着他。
伊珏道:“你上辈子想当皇帝,就当了;想当个好皇帝,也做了很多好事;启朝这么多年,已经是历史里最长的王朝了;你还有一桩很风流的事,你看史书上有些的皇帝一风流,就亡了。你就不一样,你风流的很正经,从来不是昏君。”
他说的挺有道理,白玉山听得想笑。
想笑也就笑了,白玉山笑着挥袖,将书架连同架子上满满的樟木书匣送回原处,回身问他:
“接下来想做什么?”
“什么时候了?出去逛逛。”
藏书楼外已经是盛夏。
阳光炽烈,门槛前摆着一个高高的食盒,上面搁着一张写满字的纸,用一块玉坠压着防止风把它卷跑。
伊珏拿起来看到上面是长平留的信,说自己来了许多次都叫不开门,送来的食盒搁在门口也没有人领,天气酷热,糕点不易存放,往后不再叫人送了。她已陪着太后和太妃们去行宫避暑了,若有事直接来行宫找。最后隐晦地说她发现正在看的书不见了,都知晓他做的事,让他尽快将书卷还回去,最好直接送到行宫。
伊珏问:“行宫好玩吗?”
“还行。”白玉山说:“这个时节去刚合适,还有汤泉可以泡。”
“那就走吧,我想去玩。”
“书卷还吗?”白玉山问他。
伊珏摆摆手:“你做主,你不介意我有什么可介意的。”
于是正在行宫避暑的太后娘娘突然在案上见到了已然失踪多日的书匣。
(待续)
第四十九章
离京最近的行宫落在曲台山,因背倚曲台,襟带漷水,又作曲水离宫。
山中林木茂密,酷暑时节也无郁蒸之气,是启朝历代帝王最喜欢的避暑之地。
因而宫殿璀璨,道路齐整。
往年这个时节,通往行宫的大道上,马蹄踢踏声声不绝,或拉着车驾,或载着御者,来往不歇。
今年却冷清下来。
先皇殡天,举国大丧刚过没多久,并不适合谈笑风生。
且新帝刚刚登基尚未理好政务,今年决定留在皇城——他做太子时,每逢此时也都要留守监国,因而对去行宫避暑的兴趣并不大。
今年来行宫的只有太后和几名太妃,先皇留下的未成年的公主也只带了长平一个,偌大行宫里都是女子,她们如今这个身份,也无需应酬旁人,便安安静静地消暑。
太后娘娘午睡刚起,洗漱完正小口饮着桃胶羹,一侧脸,看到桌案上出现一方熟悉的樟木匣。
她先是一愣,而后打开匣子检阅,发现里面书页消失时是什么模样,出现时依然是旧样,仿佛从来也没失踪过。
若不是地点从皇宫转到行宫,她可能都会以为自己上年纪老成了糊涂虫,才会记错了事。
忍不住摇摇头,小声嘟囔道:“妖精……”
开了个头却没有再说,收回手来取出帕子仔细地一根根擦拭指尖,擦到最后一根指头,又觉得不妥,唤人打了热水来。
宫女低着头,端着铜盆越过门槛,屏息跪在地上,高高举起水盆。
另有两名宫女一个取了巾帕,一个端着木盘,往水里兑了香露,洒了花瓣。
太后娘娘伸着手,粉润指尖拨了拨粉色花朵,觉得花瓣的颜色比她的手更鲜嫩些,微微抿了抿嘴。
手指被宫女托在掌心,浸在温热水里,一根根仔细洗过,又托出来一根根拭净,仔细抹上花露,揉上香膏,再轻扑一层珍珠粉,用绢帕擦拭一遍,才算净手。
觉得手指干净了的太后娘娘长舒一口气,松开眉头吩咐道:“去请长平长公主来。”
长平也刚醒不久,只觉身酥骨软,并不愿意走路,慢吞吞地坐着小轿而来。
“这么点路。”太后娘娘瞥她一眼就止住了话头。
挥手让人都退下,指了指案上的书匣对长平道:“这东西都来了,那小孩也当快来了,你既然要待客,总要有个主人的样子。”
长平还有些困顿,眯着眼并不清醒,应承道:“行。等他来了,我带他去爬山玩水打猎。”
太后娘娘心说他一个妖精好稀罕你这山水猎物么?然而女儿迷瞪瞪的样子又实在憨态可掬,她看着她白润粉红的小脸颊,只觉心口软了一片,便收回未出口的话,转而宽慰道:“你喜欢玩什么就带他去玩,他若不喜欢,那就让他带你去玩罢。”
长平点点头,脑子里的困意约莫是被点走不少,她睁大眼睛,忽地醒过神来:“母后,他是妖精!”
太后心说若不是个妖精,我会让长公主陪他玩?他也配!
赵家约莫是和妖精这个物什有渡不过的缘劫,启厉帝是,她的公主约莫也是,然而现在想这么多也是无用,只希望结个善缘罢了。
太后没说话,拧了拧眉头又很快松开,长平见状“哦”了一声,回道:“好的母后。我知道,放心。”
又说:“也不知哪天才来,不用急,我们去划船罢。”
离京西行百里,有一片湖。
湖水碧绿,一望而无际,走在大道上远远便能看见漂浮在水面上的若干小渚。唤作湖,更像一片遗落在陆地上的绿色的海。
绿海名“千里湖”,湖中小渚或大或小,有些上面只能立只鸟,或者躺个人,有些则山峦叠嶂,瀑布倒悬。
千里湖未有千里,却暗流湍急,陌船航行不了多久,便会被漩涡卷入其中,船毁人亡。
朝廷在险要水路设了禁,湖面差小吏日夜行船巡检,湖底布了暗桩扯上了网。以防好奇心重的半大小子们下水探险。尤其酷暑天,几乎每天都有混账小子们一头扑进了朝廷设下的水网里,被绑成六月里的粽子,一串串提到了岸上,湿哒哒地被赶来的爹娘当场打成漏了陷的胖粽子。
伊珏仗着自己个头小,在人群里见缝就钻,挤到最前方,围观了一场热热闹闹的“打粽子”,看的直瞪眼。
他头一回领教凡人教训子女的花样百出,有二话不说抡巴掌的,有脱了鞋用底子抽的,还有抓着什么拿什么上手的,更有场中一位大婶抓了块汗巾子,蹲在湖边拧了把水,布条抽在肉上的响动让围观路人都忍不住抱胳膊,约莫是回忆起了幼时的阴影,哆嗦的真情实感。
伊珏正看得一身肉疼,身后人群分开了,打马来了一队人,最前方跑马的是个棠面汉子,约莫是气的,脸色黑得难看,冲进人群跳下马,袍角掖进腰带,提着手中马鞭,冲着“粽子”堆里衣裳最鲜艳的一位花粽子走过去,抬手一挥,鞭子打了个清脆的鞭响。
“花粽子”一身红黄蓝绿的花衣裳活似雉鸡成精,伴着鞭响炸在身上,“嗷”地一声尖叫起来,涕泪横流地喊:“爹啊——我再也不敢了——”
伊珏打了个激灵,一把捂住了自己的眼睛,跟着身边大人学音地:“娘欸——”
一众低呼声里只有他一道奶声奶气正正经经地“娘欸”,字正腔圆,连哆嗦的尾音都认真拉长了线,扯出了一波三折,惹得所有视线都凝聚在他身上。
他自己捂着眼看不见,只知周边突然没了动静,慢慢放下手,抬头一看,提着马鞭的汉子站在不远处,一脸怒气被他打断,脸上半气半笑,生生被扭出了狰狞的模样。
伊珏唬了一跳,心道你不好好打儿子你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你儿子。
又有两分不自在,觉得自己看戏似的看人家老子打儿子不太好,忒失礼,于是抿抿嘴,找了个人群空隙,一头钻进去,掉头就跑了。
他跑的快,跑远了还能听到远处的马鞭裂响和一阵阵鬼哭狼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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