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顿了顿,浅浅地吸了口气,嗓音平板,似抛开了所有情绪,只有童稚嗓音:
“《启厉帝起居注·卷五六》——珏至书房,忽倾身呼帝表字,曰:吾性善,美姿容,本领强万万人;帝不解;珏曰:吾只好公平矣,以诚待诚。帝闻之抚掌大笑,曰:拭目以待。”
白玉山静站在空荡荡的寝宫。
远处孩童的背诵声又亮又脆:
——人类狡诈,不至穷途,未会坦诚……吾也如是;
——吾性善,美姿容,本领强万万人;
——吾只好公平,以诚待诚;
还有,那些迟了一辈子,他未曾直接道白,他也未及时解出真意的那些话——
我是半妖,也算半个人,因而学了一堆人类的毛病,从来也不坦诚;
我很好,自觉配你足够;
我很公平,你有多爱重我,我亦然;
可你从来也不懂。
第五十五章
伊珏停下饮了两盏茶,太后娘娘便借着他灌茶的功夫,让伺候的人传了早膳。
伊珏放下茶盏的时候,纷乱又有序的脚步声里,五颜六色的菜肴已摆上了桌。
宫廷饭食更讲究时令,顺应天道,以清淡为主,琳琅满目的小碟里便是些藕丝,豆腐,青芽,还有些凉拌花儿。
吃花这种事,伊珏有经验,早先也生啃过梅花,啃的满嘴生涩,还有一丝苦,满以为好看的东西未必好吃。
直至来到人间,方知美食是无有定数的一件事,酸甜苦辣咸,全倚做菜人的本事。
太后娘娘坐在上位,见他盯着席中的那碟清灼莲花不眨眼便笑了笑,动筷夹了一根藕丝道:“都用吧。”
太后娘娘率先动了筷,伊珏便坐在椅上,指了指薄胎小碟里盛放的芙蕖。
侍膳宫女便将那朵粉边黄蕊的花朵夹进了他的碗里。
花瓣脆甜,一口咬下还有种凉飕飕的口感,似夏日里一抹山泉从舌尖流过,带走了先前茶水的余甘,涤荡了口中百种滋味,只剩微凉荷花香。
仿佛他吃的并不是碗碟里的花,而是清晨刚起,他走在荷塘边,弯身将一朵顶着朝露的菡萏放进了口中。
连露水上那一缕晨曦,都一并入了他的口。
伊珏简直要叹息起来。
他一脸满足的神态实在太招眼,惹得长平不住地看,也让人给她夹了一朵。
太后娘娘也没例外,偏了一下眼,侍膳宫女动作堪称迅捷地将莲花放进娘娘的碗碟里。
饮食讲究适可而止过犹不及,太后娘娘惯常只用八分饱便搁箸,这一顿早膳却看着伊珏满脸享受,不知不觉便吃了十二分饱。
太后漱口后令人备下消食丸,唤起长平散步消食。
伊珏同她们挥挥手,仍旧坐在椅上,专心致志地享受美食。
菜肴被他一碟碟扫荡精光,只剩主食粥米盛在巴掌大的小碗里。
米粒浅绿,熬煮的似化不化,汤水也映出浅淡绿色,看上去清汤寡水,伊珏本不想动,又想着菜都吃光了,留着满当当的一碗粥算个什么事。
且满桌空碟碗已被收走,只有面前一碗粥一动未动,望去也不齐整。
他想,我就勉为其难吃了它罢。
轻薄的小勺舀了满满一勺放进嘴里,一股纯粹的米香炸开了舌尖,细细分辨还有一丝丝鸡汤和山菌的味道,却极浅又淡,并未喧宾夺主,只为了衬托米粥的原汁原味,还有隐隐约约似是而非的稻花香。
伊珏登时不嫌弃人家看上去清寡了,弃勺而捧碗,一气灌了个快活。
搁下的空碗再次被收走,伊珏歪在椅上,毫无仪态地松弛着。
他低头看自己的手,小小一只捂在腹上,不知所谓地想,我如今五岁模样,一碗粥,一顿饭,便使我快活。
不知再过些年,甚么事才能使我快活。
走神不过短短一刹那,伊珏回神时屋里已经没了人影。
伺候的宫女都退了下去,碗碟也被收拾干净,空荡荡的桌中摆上了一枝插在细脖瓶里的兰花。
风从敞开的轩窗里进来,又从另一扇窗户里走了出去,将佳肴美味悉数带走,仿佛他刚刚享用过的一顿早膳只是一场幻觉。
伊珏挽了挽唇角,勉力一笑,又发了一会儿呆,方才伸手探入胸口,从胸腔中取出小巧的银白衡器,在掌中摩挲。
他清晨撕衣时并未多想,就像看着布帛在手中断裂也未曾觉得快意,许是因为顽石迟钝,一切情绪都来的慢而缓,缓到他此时此刻,方体味到一缕极淡的灰心。
就仿佛室内空荡荡,美食是幻觉,陪伴亦然。
只有这冰凉凉的衡器,在他身无寸缕时,依然悬在他胸口,哪怕身边布片四处飘散,它也一动不动,最后被他执起,放在了一个除了他自己,再没有人能碰到的地方。
伊珏把玩片刻,听见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便将衡器重新收好,从椅子上跳下,走到门槛前恰好迎上散步归来的母女。
“我以为你走了。”长平松开太后的手,小跑着过来,隔着一道门槛说:“来,我带你逛园子。”
园子里花鸟鱼虫奇珍异兽应有尽有,伊珏跟在长平身边听她讲解着一园一景,并没有告诉她,自己在白玉山里长大,见过更多奇珍异兽,从前他身边尽是会说话的花,能跳舞的草,还有载着他飞上天的鹰,更有用泡泡将他裹起来,在水底将他顶着玩的鱼。
他一个字也未曾说出口,只做无知孩童,从未见过天家气象,对一切都惊奇而神往。
长平一日比一日笑的真诚,总在天空微亮时赶到他的屋前,兴致勃勃地同他谈论当天规划的行程,并不知需要她低头垂眼才能看到的小孩儿在哄着她。
妖精哄骗人类,实在是再容易不过的一件事,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长平便自己将自己哄的很好。
两个月的时间一晃而过,白玉山不曾再出现过,伊珏也没有去寻,整日跟着长平在曲水离宫里游玩,他们狩猎,赏花,偷偷吃酒。
偷了一壶酒的长平坐在高高树上,倚着粗壮树干,一条腿悬在空中,一条腿屈在身前,似淘气小子,慢悠悠地晃荡着腿儿,抿酒叹息道:“再有两天我就要回宫了。”
他们此时坐在曲台山的最顶端。
是长平要伊珏想法子避过侍卫视线,带她偷溜出来。
伊珏不觉她的想法有什么不妥,当场应下,两人便什么也没拿,只有怀里各揣了一壶酒,一路上了山。
山顶除了树木和泥土再无一物,连可歇脚的岩石都在地底深处。
长平便依伊珏的主意,兴致勃勃地随着他爬树,掌心被树皮蹭出了血,她丝毫也不在意,用绢帕一裹又开心起来。
她生平第一回爬树,坐在布满苔藓和小虫的树干,头顶是阳光也照不透的绿茵,脚下是朗阔宫苑和粼粼漷水。
山风呼啸,刮过来又刮过去,数不清的树木在风里伏下了头,发出轰隆隆的声响。
像她幼时爱哭泣,不肯离开父皇,便被男人无奈地抱着,穿着并不齐整的大礼服,戴着被她拨弄的哗啦作响的冕冠,搂在胸前去了大朝会。
朝鞭九响,太监又尖又亮的嗓子一层层地唱响了天穹——陛下临朝。
她顾不上再哭,在高高的御道顶端,在强壮的臂弯里,看见下面密密跪伏的身影,他们齐整地山呼万岁,呼出轰隆一片。
长平忽地笑出声,带着两颊酒红,扶着树干站起了身。
她站的笔直,迎着扑来的山风,扬起的碎叶和尘土,伸出了臂膀。
掌心向上微微托举,似托住了万里河山:
“免礼,众卿平身。”
伊珏默默看着,并未出言,看她醉意熏然,看她目光悠长,似沉在久远的梦里。
又忽然一动不动地落下泪来。
长平无声地落着泪,泪水还未来不及滑下脸庞,便被山风吹去了未知的地方,她的手长长地伸着,指尖慢慢蜷曲,只留食指笔直,指着前方远处,小声地说给他听:“我父皇葬在那里。”
伊珏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过去,看见大片青翠森林,阡陌交织的道路,齐整农田,和更远处的青山绿水。
“你带我去看我父皇好不好?”长平终于收回手,转身望着他,泪水洗过的眼神澈亮。
“你回去会受罚。”
她笑了一笑:“值了。”
伊珏不知她为何宁愿受罚,也要去见一个亡人,就像他不懂白玉山为何放着他不守,要去坟前悼念一个再也回不来的半妖。
他觉得自己此时理解不了,将来怕是也理解不来。
然而将来太远,就像他在长平面前,只字不提从前,从前和往后,都是已过去和不可及的渺渺时光。
他是舍弃了至亲和至爱,饮了孟婆汤,跨了奈何桥的伊珏,便不再惦念从前,也不思考往后。
他抬起手,摆出了长平刚刚掌心向上的姿势,对她道:“闭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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