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珏掸完灰紧随其后。
一件件耳室被他们陆续打开,一箱箱铸成小锭的银子、朽坏的刀剑、布满尘埃的奇珍异宝……
白银已成黑色银锭,在箱子里满满当当地摆放着,像一粒粒黑色的石头;
两人高的火红珊瑚树被轻轻一碰,便成了齑粉;
兵戈架上,随着他们推开耳室封闭的门,成排凶器扑跌在地,断成截截朽铁;
仿佛是场蓄意的演绎。
这座墓室仿若生了灵,要将时光锁住的过往与鲜亮曾经,将错过的美与光,用这种败落的、颓唐的、粉身碎骨的方式,展现给他们看。
最后一间耳室沉闷狭小,长平找到烛台点亮,看见墓室中唯一不曾损坏的巨大泥缸。
许是因为它本身便是泥,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长平让伊珏将泥缸口密封的厚重木板打开,探头看进去,发现泥缸并不是泥缸,而是一间小小的酒窖。
密封的耳室里密封的酒窖,长平提起精神,问伊珏道:“你说这酒能不能饮?”
伊珏说:“这是沈将军的酒。”
言下之意是不愿动它。
长平识趣地没有动,费力将木板拖回来,盖在酒窖口上。
她也不想吃这不知酿了多少年的酒。
酿的时间这样长,错过了最醇厚美好的时光,想来味道不是苦的,便是涩的。
看完所有耳室,两人都未曾见到启厉帝的尸身。
长平跟在伊珏身后一言不发地回到放着棺柩的正厅,望着高台上那具破损的石柩,忍不住长长地叹了口气。
她的叹息声拉的长又重,“唉”的一声,仿佛病了的老妪,生命的重量压弯了她的脊梁,连呼吸都被压制成一声有心无力的嗟叹。
伊珏停住脚,问她:“怎么了?”
长平吸了口气。
许久方才道:“我在想,你好好当个妖精,修个长生不老多好,跑人间来作甚。”
平白惹那么多牵肠挂肚,和不得善终。
“你往后离我远些罢。”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人类命短,几十年相识,也得不到妖一丝记挂。既是担不住人的期待,就不要让人将期待落在你身上。”
伊珏应了声,觉得她说的很有道理。
两人又沉默片刻,长平问他在想些什么。
伊珏没有立即回答。
等了半晌,方才缓缓地道:“我在想,沈珏他……”
话语未尽。伊珏就收了音,似是不想再说。
又或者,说再多,终归是过去的事了。
人死万事皆休,再多未尽之言都成了虚无,传不到该去的地方。
长平听得懂,也跟着沉默。
她不曾见过沈珏,那是很久以前的故事里,简在帝心的太子太保,也是曾替他们赵家安定边疆的沈大将军。
对逝者心怀敬意使她说不出口不好的话。
然而走遍这座毁坏殆尽的坟墓,眼看陪伴他三十多年的人满腔心意尽做尘埃,无法相信的事实也呈现在眼前——这么多年,沈将军都不曾来给厉帝扫过墓。
令她忍不住想,是否与妖精而言,尘世间几十年的陪伴,不过是随手可掸开的尘埃,什么都不算。
不值得记忆,不值得牵挂,甚至不值得让他在厉帝的忌日时惦起他,去给陪伴过他的红尘凡人点上一注香火,扫墓祭拜。
哪怕只有一次,也算得上情深义重。
可沈将军没有。
明明只要一次也好。
只要惦记起一次,也会来坟前祭拜一回。
自然地,也会来这里看一看。
只是,没有。
于是金珠玉宝,锦缎罗绣,都在这不见天日的墓室里化成了灰。
长平只好说:“我想,人无完人。”
说完觉得勉强,补充道:“沈将军应当是有自己的想法。”
伊珏看了她一眼,领会了那些说不出口的话。
连长平都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能想到。
启厉帝固然是个在自己坟里造大门的疯子,然而这个疯子,终归还是个人,他和许多寻常人一样,有着合乎情理的期待:你总会来给我上次坟罢。
可他终究猜错,五百多年的时光里,他的小妖精从未在清明时分来给他烧烧纸,也未曾在他的忌日里给他上柱香,更想不到要来这里看一看他。
这个连牌位都进不了宗祠的皇帝,死后没有子孙供奉他,也没有妖精惦记着他。
若是死后入了地府,那便是真正的孤魂野鬼。
可那又怎样呢。
毕竟沈珏自己也抵了命,并没有超脱天地,成为赵景铄想象中那个长生不老的,无穷际遇的,逍遥万年的小妖精。
未曾逍遥,也不曾快活。
伊珏觉得有些累了,往前走了几步,在摆放灵柩的台阶上席地而坐,正想和长平商讨启厉帝的尸身究竟去了哪里,眼角斜光处扫见了台阶下的一摊并不明显的灰白粉末。
粉尘灰白,小小的一滩,因墓里无风,时隔百年也是从前模样。
伊珏吸了口气,似惊叹般轻轻“啊”了一声:
“原来你在这里。”
第五十九章
原来你在这里。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白玉山却不知为何,仿佛隔着百年流水光阴,看到那副等在陵墓里的骨。
又看到高远苍穹之上,对着镜花水月凝神的神祗。
红尘万万丈,虚空之上,黄土之下,仿佛都在等这样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原来你在这里。
赵景铄在墓穴里辗转多年,酝酿无数次在门扉洞开的刹那,他的小妖精会怎样惊疑不定地看着自己,又会怎样同自己说话。
——我来寻你了。
——我找到你了。
终归都会是这样的话罢,赵景铄想象着。
也想象着自己彼时该如何回应他。
而今这句话一如赵景铄的想象具现在此刻,在百年又百年,已经数不清几个百年过后,响起陈朽墓室中。
——原来你在这里。
说这话的人童音稚嫩,嗓音清澈。
没有百年寻觅旅途里,长久缄默的沉和哑,无惊又无喜,不波不澜。
亦没有想象中达成所愿的如释重负,心生欢喜。
而烛火静默,台阶下的粉末静静摊在地上,颜色比白色略灰,又比灰色略白。
粉末的主人,也未予出辗转酝酿的回应:
——你来了。
白玉山一时恍惚,竟分不清自己是陵墓里那把枯骨,亦或是镜花水月前等他们相聚的神袛。
又或者他谁也不是。
他张了张口,涌上舌尖的那句“你来了”在唇齿间转了转,又被他生生咽下去,抿紧了唇。
原本就隐着的身形也莫名往烛光照不到的阴影里退了些许,默默望着在台阶上坐着发呆的小孩儿。
伊珏盯着地上的灰。
他一眼认出这灰不灰白不白的粉末是人类的骨灰,却不明白为何会是两份。
两堆骨灰相隔一臂的距离,似曾经有两个人面对着面说过些话,又陆续化作灰烬,被封闭的墓室长久地保存下来。
其中一份属于启厉帝,颜色略浊。
另一份则更白,像他曾经见过的,雪山尖尖上最清的一捧雪。
他不知道谁会将骨灰留在启厉帝的陵里,反正不会是沈珏。
又莫名想到那句“生同衾死同穴”,疑心是否有谁深情厚谊地来此为启历帝殉葬,又想这骨灰如此不凡,难不成启厉帝还招惹过别的什么妖魔鬼怪对他不离不弃。
想的愈发离奇,伊珏抓了抓耳朵,意识到自己对前生往事了解的实在太少。实则他了解的并不少。起码上辈子那个自己的一生,从生至死的来龙去脉他都了解。
唯一不大清楚的,便是他死后的事。
伊珏忽而对自己起了三分自怜——小小年纪,不仅要了解上辈子的一生,还要弄明白自己死后,曾相识过的那些人的来龙去脉。
活生生一副要将石头精逼出七窍玲珑心的架势,也不知是造了什么孽。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觉得自己甚是可怜。
然而他还活着,还能坐在这里。台阶下,鞋尖前,两具不知是何渊源的骨已成了灰。
这样一想,他便颇有些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宽慰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在长平看来,伊珏更像是盯着两滩灰烬神游天外,又突然抬手抓了抓耳朵,扭头看过来:“我送你回去?”
长平愣了愣,转瞬便颔首道:“好,那我先出去。”
她利落转身,足尖轻盈地在油脂形成的小道上点踏,很快便走到门前,跨过高高门槛,站在两扇门前等他。
伊珏跟在她身后,走的比她慢,一直到门槛前,在长平抿嘴偷笑里皱着眉快速地将自己短腿翻了过去。
长平忍不住笑意,笑着又觉得自己失礼,便蹲下身给他掸开袍摆处沾染的尘土,又替他正好腰上的琅佩和荷包,灯火通明的墓室在两人身后洞开,映着头顶已不够明亮的明珠,看着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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