饱受摧折的小树刚挪了个“洞天福地”,还未享福,先被水球炸了一半枝条,又被喷掉大半绿叶,最后打来的浪头及一齐裹来的小鱼小虾,让它最后一点枝叶也未留住,眨眼便被砸成了秃头——整棵树就剩个光秃秃的杆,一片绿叶都未留。
白玉山原以为将小树挪个窝就算是收尾,没料到挪完还能被折腾出后续来,眼睁睁看着一地小鱼小虾蹦跳在残枝败叶聚起的污泥滩上,本是挪完八分活的小树被折腾成苟延残喘,竟不知该责难谁。
小孩儿还在那拍手,觉得自己法诀捏的虽不熟,目的却达到了,便算做成件好事,过程也新鲜有趣,拍完手先叉腰笑一会儿:“它有水喝,”又指指地上活蹦乱跳的鱼虾:“活的肥。”
白玉山深深吸了口气,不知如何对一块石头解释植物需要的不仅是这两样,人家要有叶子晒太阳,也需要绿叶蒸发多余的水分,有叶子方能养好根,根系养好后才可将土地里的养分和水汲取来度过酷暑。现下小树成了秃头,又被摧折了半边根系,长不动枝叶,便养不好根,养不好根,便长不出枝叶,陷入循环困境。
还不如先时让它留在原处,便是不管它,也只是重新长根过的艰难些,必然死不了。
如今不管它,却必死无疑了。
白玉山想同泥猴儿讲讲道理,顶好是再训诫一顿,让他低头认错再不敢犯了才好,转念一想,这态度似乎有些不对,毕竟不是他儿子。
且他为了这棵树,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满满都是热情兴致,挫的狠了,亦是不公。
因一时拿不准对伊珏的态度,白玉山的心情就有些微妙。
他揣着一种微妙不可言说的心情,走过去拍了拍伊珏的泥脑袋,嘱咐道:“你回去宫里,还是要多读些书,不要看那些大道理,去看一些匠人技艺的杂籍,对你有好处。”
伊珏难得驽钝,未体味到他话语里那一丝微渺的不经意的嫌弃,闻言“哦”了一声,好奇地反问:“那些书好看么?都讲些什么?”
白玉山莫名顿了半晌,方才不咸不淡地道:“也没什么,倒是我记得,有本书里讲:夏日无枝无叶的树不可移,移则百死无生。”
伊珏听清楚了,听完看向那根细弱光杆秃头树,登时一脸震惊。
震惊后又忽地耷拉下眉眼,嘴唇微弱地张了张,又兀地抿紧:“……”
小泥猴蔫头耷脑,又脏又邋遢,泄气地站在小树边,一人一树伶仃成双。
白玉山想叹一口长长的气,觉得愁人极了。
“走吧,”白玉山伸手给他抹了把泥,抹也抹不干净,索性捏了个洁净术,替他从头到脚清理了一遍,而后蹲下身去,搀着小孩的腋窝,将他抱起身。
重新白净起来的小妖精将脸埋在他的肩窝上,声音闷闷的,显然不高兴:“去哪呀。”
“给它再换个地方。”
小妖精歪头露出一只眼,看着白玉山又重新将小树移出来,走向了上山的路。
这一回没有跑来跑去的小孩耽搁脚程,他们很快就回到原点,正是他们刚刚现身的地方。秃头独杆的小树虚虚地半浮在空中,飘在他们身后。
白玉山停下来,伊珏也仰起头,他们站在一株老梅下,老梅不知多少岁了,枝条盘虬,绿叶密匝,旺盛的不像一株年老的梅。
“这梅树已有了灵性,”白玉山微微侧过头,盯着伊珏的眼睛:“将这株小树种在它旁边,让老梅照料它,可好?”
伊珏不懂为什么一棵树会照料另一棵树,却不想询问原因,他常常觉得自己懂得多,种树前这样想,种完树便觉得懂得事情太少,所以连棵树都种不好,世上还有那么多他不懂的事,一时半会,也不可能全部都懂起来,闻言便恹恹地“好”了一声,将头又埋了回去。
白玉山将小树种在老梅旁边,老梅的枝叶将小树半掩着,他一手抱着伊珏,一手重新引了溪水,细细的水流汩汩浇过,浇完水,他的手指又微微屈了屈,一道微不可见的金光从他指尖扬起,逝入小树仅剩的主杆里。
秃头瘸腿的小树刹那间抽条生根,嫩生生的叶苞从新发的枝条上顶出脑袋,眨眼长成完整叶片,嫩叶在阳光下仿佛泛着金光,鲜嫩的似乎要滴下水来。
伊珏愣愣地看了片刻,忽地蹬腿要下地,落下地便跑向了老梅,他又精神起来了,踮着脚拍老梅粗壮的主干,语气凉凉地威胁:“你往后不许抢它太阳,还要分它水喝,还有肥料养分,也要让着它。我知道你听得懂,你可记住了。”
老梅尚不能言语,哆嗦着枝干,抖落了几片叶子。
尔后那半遮着小树的枝条,默默又艰难地转了极小的方向,叶片间隙更阔了些,让阳光更多的落下来,洒在新来的小树身上。
伊珏不知这老梅为何如此配合听话,乖巧的让他都有两分不好意思,也不明白这是他前生亲手救下并栽种的一颗如同今日的幼树一样弱小的梅,他曾赠予它一滴心头血,予它新生,启它灵智,助它成长。
这样微渺琐碎的小事,他一生那样长,不知做了多少。
他已然忘了干净,老梅却记得,白玉山也记得。
乖巧的老梅让伊珏放松了心情,折腾了这么久,小人儿的身体有些倦了,便抬着手让白玉山重新抱起来,省下走路的力气。
下山的路上,伊珏趴在白玉山肩窝里,昏昏欲睡地闭着眼,闭了一阵,又倏地睁开一道缝:“山兄。”
白玉山侧过脸:“嗯?”
“萝卜山不是很差劲的名。罗服山又或罗浮山,也一样都是不错的称呼。”
小妖精嗓音透着困意,似乎半醒未醒地道:“我有点懂你说的故事了,就像从此往后,我会记得这座山上种着我的一棵树。它是我的树,生在这里,长在这里,往后再遇上千千万万棵和它一样的树,我也只会想起我的树,它在这里,山叫萝卜还是罗浮都不重要,它就是生长着我的树的山。它和那棵树一样,都变成独一无二的了。”
他撑着困意说了长长的一段话就消了音,似乎累极了,说完打起了盹。
白玉山脚下慢了两步,轻轻“嗯”地应答一声,将他往怀里紧了紧,不愿意吵醒他。
小妖精读过许多书,然世间有着无尽的“书”等着人去读与悟,乍入尘世,能明白这世上总有些独一无二是不拘于型与貌,雅或俗的存在便是一件难得的事。
至于更多的,关于那些人世间,家乡的山与水,那些或朴素或花俏的称呼,用种种乡音念起时,所唤醒的好或坏的记忆,则是另一种他还无法体味的人烟乡愁了。
第六十一章
长平脚下刚落地,便被四处寻她的小宫女发现了。
太后娘娘是个不喜形于色的人,即使长平丢了,她也未曾动过怒,只淡淡吩咐下去让人找寻;待一天一夜后找着了,她也面色不动,抛下一句:“送她回宫,禁足三年。”
禁足三年。
长平倒吸一口凉气,还未来得及对这漫长的禁闭时间表示不满,便被两个健壮女官塞进马车,车轮轱辘碾上官道,侍卫们列阵齐整,前后左右地站出了押运粮草的架势,一路浩浩荡荡地押送着她离开曲水离宫。
宽大车厢里布着高床软枕,点着沉水香,许是香味过浓,熏的她脑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抠起手指,边抠边想着,行宫湖边的野鸭不知道孵出小鸭子没有,她还没来得及去看一眼;还有两只大白鹅也在湖边筑了巢,伊珏带她去看时,莹白的三枚鹅蛋还没有动静,不知道小鸭子和小鹅,哪个先从蛋里出来;
她一边惦念着曲水离宫里小鸭小鹅,湖里的肥鱼和白鹤,还有山上的鹿和虎,一边漫不经心地想,也不知道伊珏和山兄忙什么去了,会不会来帮帮忙;他们若是回来,三年禁闭许是能改成三个月。
又觉得求人不如求己,等回宫了好好写信,皇帝阿兄一份,太后阿娘一份,写的可怜些,讲讲自己如何思念父皇云云,再写自己并没有乱跑,只是去祭拜父皇了,想来他们一心软,三年禁足改个三天反省,还能赶得上回行宫去看刚出生的小鸭小鹅。
她自己将自己鼓励好了,便往后仰倒在软枕上,拉开小抽屉,取出蜜饯糕点吃了个腹饱,又用温水漱了口,躺回去直接睡了。
睡得正香的还有千里之外罗浮山脚下的伊珏,被白玉山抱在怀里睡着,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睡着,被剥光放进浴桶里还是睡着,又被捞出来搓洗干净换上寝衣,倚上软枕,盖上薄衾,他的眼皮都未动一下,呼吸轻又缓,脸上依旧是白白嫩嫩,不像普通孩儿,能睡出红扑扑的睡晕,反而白生生,看不见丝毫血色,一动不动时像个假人。
白玉山没忍住在他脸上掐了一把,冰凉的指尖掐住同样冰凉的脸蛋,皮下恍似人类的血管硬生生被掐出流动的痕迹来,于是嫩白的,还有着婴儿肥的脸上出现一团并不自然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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