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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山夜话_迟迟迟迟迟行也【完结+番外】(38)

  我已经开始发抖,恐惧不受我的控制蔓延开来,让我的心跳和呼吸都变得急促无比。为什么我不能反抗?为什么我不能移动?我的问题没有答案,我甚至不知道这个想法是如何从我的脑袋里生成的。

  这种恐惧比我当时在草原上闯进浓雾更甚。人本能的反应就是“战或逃”,因为存活一直以来都是所有生命体最重要的课题,没有之一。

  大脑生成这样的指令就是为了保全你的躯体,让你活下去,只有你活下去,你的大脑才能活下去。烈士可以可以为了崇高的理想信念而牺牲自己,那是因为他们的大脑告诉他们这样是正确的,毕竟人的意识会对他们的行为有绝对的控制权。

  但这和现在的我不一样,我没有得到任何理由,我大脑所生成的意志强烈地抗拒着这样的想法,同时我的所有肢体器官又直接接收到了另外一种电信号,它直接接管了我的意志,让这副身躯听从他的命令。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现在到底在哪?面前的这一切,到底是现实,还是幻觉?

  我还在陷入恐慌的时候,草原上微风徐徐而来,风吹草低,我的视野一下子变得无比开阔,远处潺潺闪着金光的河流与疏疏的树林都一下子映入了我的眼帘。

  接着,我看到了一群人。

  他们大概有几百人,浩浩荡荡的一条长队,从远处蚁行而来。他们的穿着非常杂乱,感觉风格也并不统一,有的像是草原民族的,有的像是更靠近中原一些的。队伍中更是男女老少都有,还有一些受了伤,互相搀扶着向这个方向前进。

  很快,为首的人到了那个炉子前面。

  我离得太远,天光明明一片大好,但那些人的脸却都是模糊不清的,为首的人是男是女也看不清楚。那个人走过去,在炉子前做了一些动作,直到他脱得露出皮肉来,我才明白他刚才一直在脱衣服。

  很快,他的衣服脱干净了。炉子的门应该是半开着的,他拉开门,钻了进去。

  其余人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队伍里窸窸窣窣,其他人也开始脱衣服。他们把脱掉的衣服叠好,放在旁边,那里渐渐平地堆起了一座衣物组成的山峰,随着人们的经过越垒越高。

  更多人进去了,炉子的底面应当有两三间房间那么大,他们年轻的拉年老的,壮年的抱年幼的,母亲牵着孩子,兄弟姐妹互相挽着手臂,一起走到炉子里面去。

  我有一种很糟很糟的预感。

  他们就像是那种儿童玩具里按照木质轨道移动的小车,按照一只无形大手的摆弄,一个一个走向既定的巨口当中。

  而我也是被摆弄的一员,我的位置就是在这里做一个观众,见证这一幕的发生。

  我无法控制自己的发抖,但我也没办法腿脚一软倒在地上。那条队伍在不停地缩减,如一条四脚长蛇,缓慢地攀爬入炉子中,最后只剩下十几人的尾巴。

  这个时候,队伍间突然爆发出了一声尖叫。

  我马上看过去。那是一个小孩子,也不算太小了,大约有个八九岁左右,不确定是男是女。他被他的母亲提着一只手,正在剥下他身上的衣物,露出能看得见肋骨形状的瘦弱胸膛。

  他在尖叫着,我能看见他张大的嘴巴如同黑黢黢的洞窟。他哭喊着一些话,像是求饶,又像是诅咒,那种声音格外响亮,几乎穿过半个草原击中了我的耳朵。

  而我的冷汗一阵阵地往外冒,恐惧,对于未知的恐惧几乎淹没了我所有理智思考的能力。

  他的表现诉说着强烈的拒绝,但他的行动并没有。

  他虽然在尖叫,在表示自己不愿顺从的态度,而他的母亲帮他脱下衣服的时候,他还会毫无阻滞地抬起手臂来,让衣物离开身体。他的表情惊恐,手却乖顺地帮忙把衣物叠好。

  他的意识在挣扎,那种挣扎的声音如此刺耳,混乱地从那张嘴里发出来,如同一只被扯去所有手足的蚂蚁,在等待神明为其降下恩赐般的死亡。

  我静静地站在这里,草原上的风呼啸作响,他的声音顺着风灌入我的身体。我感到莫名的疼痛,我的胃抽动了起来,连带着脑袋的神经也开始发疼,一跳一跳的,滚烫的血从我的太阳穴中淌走,钻进我的脑海深处。

  我没有任何原因地开始流泪,或许是我知道他也在流泪。他在哭喊直到喉咙沙哑,但是命运早就已经为他安排好了最后一步。所有的挣扎都是无效的,他是待宰的牛羊,已经被捆缚住四足。磨刀声响起,此刻最难熬的并不是死亡,而是如何等待死亡。

  物伤其类,此刻,他们在屠宰的并不是牛羊,而是人类,和我同一物种的人类。

  他们之中曾经诞育出灿烂的文明,强大的科技。他们征服过这片草原,更征服过千千万万片天空与大地。他们的智识中孵化出文字与语言,他们的情绪化作诗歌与艺术。他们是这个星球上所产生的亿万个奇迹之一,同时也是持续时间最长,最令万物惊叹的那个奇迹。

  而在它的面前,他们不过是牲畜,是不值一提的蝼蚁,是巨大养殖场中的成千上万个个体,无论是出生还是死亡,他们的血,甚至不足以在它眼中留下任何痕迹。

  他们在炉子前脱去文明的外衣,化作最简单的血肉之躯,无论高低贵贱,他们被这样生出来,也要这样离开。

  那个孩子还在哭,渐渐的,好像领路人点起的第一支火炬照亮黑夜,剩余矇昧的从者逐渐醒来,他们意识到了自己现在的处境。

  更多的哭声响了起来,更多的人意识清醒了。他们脱掉衣服的同时在大声嚎啕着,他们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从容不迫,但是他们的嘴里却发出那么多的哭泣声与求饶声,那么多在面临死亡之前的诅咒祈祷与绝望的无意义呼叫。

  他们在害怕,我的恐惧已经达到临界值,但他们的恐惧仍然越发强盛。千万年来自诩万物灵长,在接受屠宰时,和猪狗也没有什么两样。

  我想起了那些绵羊,那些恶心的蠕动的生物。他们如果被呼唤的话也会像现在这样吗?也会像这些人类一样,清醒着迈入扭曲的死亡吗?

  我不再发抖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过度的恐惧已经麻木了我的神经。

  在这一刻我甚至有些疑惑,我所见的走进去的那些人形物体到底是人,还是什么其他的无毛牲畜。或许我们在杀猪的时候,猪也会发出这种声音,只不过我们听不懂猪的咒骂和哀叫,却听得懂他们的。

  哭号的长龙终于走入炉子内,炉子里发出胡乱的响声,很快,那些求饶与哭喊都变成了尖叫,尖叫声和烟气一样,通过炉顶的出气孔,在炉腔共鸣后变成了雄浑的声响,像极了我最开始听到的号角声,悠远地穿过这片广袤的土地。

  焦臭味弥漫开来,炉子的火力很足,半明半暗地闪着光。但是炉内的哭叫声永无停息。炉壁上隐隐约约透露出人的形状,他们的肢体扭曲着,高高举起手臂,在拥挤的铜炉中来回摆动。先是向左边挥动,又向右边,那看起来竟然像是一种简单的舞蹈。

  我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刚刚,我陷入火车的幻觉的时候,教授和金毛就说我在做一套这样的动作。从左边画圈,然后是右边,然后再到左边。

  和现在我看见的一模一样。

  我做的如同祭祀的舞蹈,竟然是在模仿这些人被烧死前的动作。

  那个时候铜炉就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了,甚至我在想,会不会草原上我们见到的一些祭祀舞蹈,除了模仿动物之外,就是模仿祭品痛苦死去时的动作。毕竟按照这样的理论来说的话,在祭品死去的时候,就是他们距离神最近的时候。

  眼前的这个炉子,或许就是某个文明祭祀的对象。

  我浑身都是冷汗,却还是无法移动。炉子里偶然有几声轻轻爆破声,那些人的骨头被烧得裂开,变成灰烬,像是它吃饱喝足,打出的几个小嗝。

  很快,那些舞蹈动作渐渐停息了,炉子发出的声音也越来越小。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炉子侧面有四五个小孔,其中逐渐开始滴出金色的油脂,渗入了脚下的土壤中。

  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强烈的反胃感,但我干呕了几声,没能吐得出来。

  那些是人炼化成的油。

  几百人的队伍,那种油脂源源不断地流出来,一种熟肉的香气弥散开来,炉子没有移动,但是它身上的图案变换着,颜色左右流动,没有具体的实质,混乱无序地交错于铜炉之上。

  我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我已经不知道我自己在想什么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的恐慌源自于我将自己看作和他们一样的生物。但当我站在另一个角度上的时候,他们的痛苦瞬间与我不再相关。我或许会同情一下他们的遭遇,不过几分钟后,我就会把这些抛之脑后。

  一种新的,古怪的感觉浮现出来了。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我甚至可以听到神经长出新的链接的声音。我存在的本身有了一些微妙的改变,我似乎高于他们,我看他们,如同人看无处不在的微生物。他们存在,但我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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