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久久得不到他们的回音,即便派去查探的人发现虞城只留满城焦尸, 即便……即便老师把属于云落和云霞的干草娃娃放到了他的手心将他带到这里, 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万一他们只是暂时被挟持了,逃不出也传不出信, 万一他们只是被困在某个地方等着大家去营救,那总还有一线生机。毕竟一把火烧了那么多具尸体,谁也说不清谁是谁, 看不见尸体,那就是还有希望。
但等真正亲眼瞧见过、亲耳听见过那些事的人站到他面前亲自打碎了这些幻想,云仪心里绷紧的最后一根弦才算是真的彻底断了。
云仪其实特别不愿意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脆弱的一面。
但他终是没忍住红了眼圈。
应天棋善解人意地错开眼,自己往旁侧走了几步,把时间和空间留给云仪。
他看见了方才横在云仪面前的两个土坑。
坑底分别放着两只干草娃娃,这两只娃娃,应天棋昨夜是见过的, 一只属于云落,一只属于云霞。
应天棋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
身后传来很低的抽噎声,于是应天棋想,自己还是默默在这里当一团空气最合适。
他无声地望向面前大大小小的土坑。
昨天他想,对于樱桃树苗来说,这些坑好像有点太大了。
但现在他才意识到,这些坑对人来说,倒是刚刚好。
云仪在后面伤心了多久,应天棋就在这里站了多久。
一直等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应天棋回头看了一眼,见是云仪已经擦干净眼泪整理好情绪,回到了那两只干草娃娃身边。
他继续做着他在方才应天棋来之前做的事——
用双手捧起泥土,一点一点将这个土坑填平。
应天棋觉得他在这种时候应该不希望被打扰,但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需要帮忙吗?”
“不用。”答案在意料之中。
只是很快,云仪又多添一句:
“这是我们约定好的事。”
“……什么?”应天棋没听懂,下意识问了一句。
这话出口他就觉出了不合适,但已经说出来的话落在别人耳里也撤不回去,好在云仪没有计较他的失礼,反而同他解释:
“如果哪天有人先走,会由活着的人亲手送对方长眠泥土中。”
“所以……”
应天棋犹豫了一下,看向地面其他土坑:
“这些,也是一样的用途?”
“是。”云仪大方承认了。
而后他话锋一转,又问:
“既然老师留你在此,又允我来见你,就说明,你已经知道了我们在做的事?”
应天棋迟疑着点了点头。
“为太子翻案……”后半句,他找了个尽量委婉的说辞:
“顺便,承天景命……鼎革?”
云仪不置可否,只又问:
“那么现在,我们在你眼里是什么,逆贼?今日你在这里看见的、知晓的一切,回去可会告诉如今龙椅上那位,让他来治我们的罪?”
“……”这话真真难答。
应天棋不好表明身份,也不是很想再说谎骗他,所以只道:
“……你放心,我不会将这些事告诉任何人。至少没人能通过我,追究你们的罪责。”
“真要治罪也无妨。”
云仪一捧一捧往坑里洒着土:
“从老师决定要做这些事起、从所有人打算加入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清楚如果不成功将会面临怎样的结局。所以,这就是我们给自己留的后路,生前亲手挖好居所,死后由亲友亲手葬入。”
听见这话,应天棋又看了眼面前的空地。
昨天还没发现,数量竟如此触目惊心。
“所以,这含风镇里的人都是……?”
“是。”云仪大大方方承认了:
“这整个含风镇,都是先生一点点建起的。里面的人来自天南海北……大家受了先生恩惠,自发留在此处,为先生做事,或改名换姓,将这里当一处桃花源,认真生活。”
这个故事倒是熟悉,与方南巳的沉龙寨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过想也合理,这世道太乱,天灾人祸并行,朝廷腐朽,赋税徭役压得人直不起身,有权有势者横行,无权无势者只能瑟缩在阴影中度日,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日子太难,苦得太久了,总有人看不下去,愿意站出来,尽己所能为弱者庇护一方天地。信任多了,跟随者也多了,后面的事,便也顺理成章水到渠成。
应天棋想了想,索性坐在了云仪身边。
云仪有自己的承诺要守,应天棋不好帮忙,便只默默坐在他身边陪着他。
沉默半晌,他低声道:
“……抱歉。”
他在这里待得越久,就越能代入自己如今的身份,再见这世间苦楚,便无法避免地自心底生长出一份愧疚。
“为何道歉?”云仪似不解。
“为……”应天棋略一停顿:
“为眼前的苦难吧。”
云仪抬眸瞧了他一眼,眸色很淡,意味不明,且没被应天棋发现。
因为应天棋正垂着眼,想自己的事。
犹豫半天,他问:
“我可以知道你们的故事吗?”
“谁?”
“这镇子、诸葛先生、三不知、白尧、你、还有你的……弟弟妹妹。如果不方便,可以不说。”
“没什么不方便的。”云仪自嘲一笑:
“这恐怕也是我最后一次被旁人问起他们了。”
大约是气氛太重,应天棋总觉得云仪每个字都带着悲凉。
“我听诸葛先生说,你们是他的孩子。”
他至今记得诸葛问云问出那句“我那两个孩子还能回来吗”时,话语中微不可察的颤抖。
“是。我们三个都是老师带大的,虽说是兄妹,但彼此并无血缘。我们都是老师捡回来的弃婴。虽说我们称他为‘先生’或‘老师’,但在我们心里,他同父亲也无异。”
云仪再提起这些时,情绪已然稳定下来,仿佛刚才低声压抑着痛哭的人不是他:
“老师教我们识文断字,教我们很多我们或许一辈子都碰不到的东西,给我们读诗书讲道理,却不让我们参加科考入仕途。曾经我不知道老师的身份,只知道他我见过最博学之人,这样的人不该住在山林中,而该在更高更远的地方。后来知道了一些事才明白,原来他是不想我和云落重蹈他的覆辙,他希望我们有丰满的羽翼,却不想让我们耽误于如今的天空。他想给我们的是另外一片天地。
“云霞的心思不在读书,老师一开始还会强硬地要求她同我们一起上课,但见她实在对此不感兴趣,读书如上刑,便作罢了。后来见她老爱跟在三哥他们身后跑,拿着木刀砍得有模有样,三哥他们都说她在武学上有天赋,老师便不知从哪请了位友人,带她习了几年武。
“那丫头鬼灵精,主意大,平时就跟三哥他们玩得好。三哥和他那帮兄弟原本是在江湖上混的,从北到南从西到东,早年经手的事其实并不光彩,后来不知怎的听了老师的话,金盆洗手,带着兄弟伙一起来了这里。他身边那一帮糙老爷们,无妻无子,看着云霞长大,最疼爱的就是云霞那丫头,云霞也喜欢待在他们身边。”
云仪想到哪里说哪里:
“白尧是老师旧友的孩子,也是三哥他们辗转各地寻了许久才联系上的。老师花了很多时间费了很多功夫才暗中将他从岭北那边带出来,他那边也不负老师所托,游走各地收集情报证据,拉拢人心积攒实力,虽然已经通信许久,但这却是老师离京后第一次见他。
“这次行动,是要渡到江北把白尧他们接过来面谈一些事宜。原本只有三哥他们前去接应,但云霞贪玩,听说三哥要去江北接人,也要跟着一起去。
“云霞年纪还小,虽说这次任务不算危险,但老师还是不愿意让她过早地参与进这些事里来。可是云霞主意大,原本已经说好了乖乖待在老师身边,但她不知怎的说服了云落,云落竟也任她胡闹,在三哥他们动身后趁夜半带着她悄悄跑了。”
原本云仪已经想好了,等这对调皮任性不服指挥的弟妹回来,要怎么惩罚他们。
却没想到,世间之事瞬息万变,他连再见他们一面、再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了。
他十九岁之后就搬离了先生身边,参与进先生的谋划中,每日在镇里忙着应付各方的笑面虎,安排镇子大小事宜,若是到了收成的季节,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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