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闻其详。”项弦说。
赵隆说:“大宋建国至今,已有一百六十余年了罢。”
“是啊。”萧琨说,“辽国则更久,有两百年了。”
“开封城中莺歌燕舞,中原以北的大地上饿殍满地;上京城内纵酒欢歌,燕云十六州境中苦寒之地,赁妻卖女;长江以北三年大旱,运河沿道俱是衣不蔽体的纤夫。”赵隆淡然道,“两位弟弟,不妨告诉愚兄,这病要怎么治?”
萧琨没有回答,项弦则欲言又止。
赵隆指向远方,只见岳州城内灯火明灭,又说:“数日前我在岳州盘桓,城中王氏乃最大的地主,周世宗柴荣尚在位时,王氏便是一方显赫士族,其后南迁至岳州。”
“王氏的土地已有千顷,”赵隆说,“自君山以北,你能看见的田地,俱是王家的产业。历代以降,累积起大量的财富,又有数座铜山,驱使成千上万的劳役,以税赋养活本地官府,世家大族托庇于官府,官府则与王家一同盘剥百姓。”
“值此荒年,他们失去更多土地,”赵隆又道,“流离失所,最终卖身纳入贱籍。王家子弟呢?他们将继承家业,若无意外,会世世代代豪富下去。
“为神州治好病,最终便让快活的人日日夜夜快活;而悲苦的人,岁岁年年悲苦么?”
“赵大哥言重。”萧琨听到此处,也不再藏话了,只认真道,“表里山河,各领其责,自古以来朝堂的事归朝堂,驱魔之事则归驱魔司,此乃本司成立以后,警示历代驱魔师的重要提醒。区区在下一夜间家国尽灭,难道不曾心有不甘么?说实话,自然有,但既拥有较之凡人更强的力量,就绝不能再去干预人世之事。”
说毕,萧琨抬眼看着赵隆。
“是啊,”赵隆一笑,说,“表山河、里山河之人各司其职,但现如今,表里互相影响,或者说自驱魔司建立伊始,两个世界就以缓慢的速度在互融,你当真能做到泾渭分明,不受其扰么?别的不提,单说一事,仅仅是假设,听好了,小兄弟。”
赵隆看着萧琨发出淡淡蓝光的幽瞳,认真地问:
“你觉得,当今世上有多少人,更宁愿大伙儿一起去死?落得个干净?”
听到这话时,项弦实在受不了了。
“赵兄,”项弦严肃地说,“此话不妥。”
萧琨看了项弦一眼,项弦想驳他,赵隆反而摆出洗耳恭听的架势,请项弦畅所欲言。但突然间,项弦改了主意,说:“那么依赵兄看,以为如何?这病就不治了?任由神州被毁个稀烂?”
赵隆坦然道:“人不正是向来如此么?我没有的,你凭什么能有?设若让他们调换位置,顷刻间便又改了主意,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你但凡指定其中一人,予他生杀予夺的大权,只会令他转眼变得更为残暴与狠戾。
“吾主常说,‘结束罢,该结束了,只有毁去旧有的一切,新的世界才将随之诞生。’”
静默之中,酒楼外的雨停了,世界一片寂静。
赵隆说:“在那个连史书亦未曾记载的时代中,西王母于昆仑培植了天地间的第一棵树,汲取遗留自盘古的清气,连接地脉,净化戾气,万物循此而诞生,最后一个诞生的种族,是人。
“但这棵树已逐渐走到了生命的末路。”
“新的树将出现,将成为支撑全新神州的栋梁。”赵隆淡淡道,“诸多生灵依旧将留在大地上,唯独‘人’,令世界满目疮痍的‘人’,理应回到轮回中,被重新创造。”
“这就是穆天子的计划。”萧琨平静地说。
赵隆提壶,为自己与萧、项二人斟酒。
“人死后灵魂归于天脉,在轮回里再次转世托生;生之力归入地脉,循环轮转之下,地脉才得以再次孕育出新的生命。”赵隆说,“万年过去,句芒正在风雨中凋零,再无力支持庞大的创生力量汇聚;唯有以新的树,去连接新的世界。”
“唔。”项弦说,“所以……穆天子希望让所有人死,释放出生之力,归入天地脉,再诞生出全新的种族,所谓的新‘人’,我明白了。”
“只有这般,”赵隆说,“女娲所创造的、残缺的人族,其诸多不足之处,方能被一一补足。”
萧琨也明白了,说:“诸位古时的陛下,想必也将是统领人族的新王了。”
赵隆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两人。
项弦始终在思考,仿佛在寻找反驳他最合适的话,又像是被赵隆说服了。
萧琨则安静地喝着酒,等待项弦。片刻后,项弦朝萧琨道:“少喝点。”
“不碍事,”萧琨朝他说,“这酒不烈,还有么?”
酒壶已空了,项弦正要唤小二添酒,深夜里店家却已都睡下,斛律光不待吩咐,起身过来,取壶去烫酒。
萧琨随手摇了摇杯,等待上酒,项弦见他想喝,便将自己的残酒倒进萧琨杯中,两人手指触碰的刹那,倏然间仿佛心意相通一般。
“赵大哥,”项弦说,“我突然想起,我有一个朋友。”
“你总说没有朋友,实际上却很多。”萧琨说。
项弦笑了笑,看看萧琨,又看赵隆。
赵隆若有所思地点头,做了个“请说”的手势。
“他叫尹空,就叫他‘空儿’罢。”项弦说,“十四岁那年,我认识了空儿,他比我大了六岁,家住武夷山下黎川县,是个货郎,平日里偶尔还自己上手,糊点小孩儿的玩具,走街串巷地去卖。这小子挺机灵,认得十里八乡的路,为人也纯善,那年我与师父路过武夷,去抓一只吃人脑子的猱妖,请他为我们带路。
“他喜欢上了饶县一位地主家的女孩儿,起因是卖货时,他送了这位大小姐一个风车。一眼见后,就时时存在了心里。”
“这条路很难罢。”萧琨朝项弦说。
“那是自然,”项弦道,“想来没有地主会将女儿,嫁给一个四处漂泊的货郎。
“不过空儿他啊,也不死心,几个几个铜板地攒,攒足了,便换点碎银揣着。我问他做什么,留着下聘么?他说娶不到心上人,攒几个钱当贺礼,待她成婚那天上门去道喜,喝一杯喜酒,也是高兴的。”
“后来呢?”萧琨又问。
项弦想了想,没有说后来,反而道:“我与师父去找那猱妖时,空儿为了二两银子的带路钱,险些掉下悬崖,又为了找地方让我藏身,浑身伤痕累累,实在是太苦了。人活着,怎么能不苦呢?”
萧琨没有再追问。项弦又道:“后来我们就分开了,也不知道他娶到那位大小姐不曾。听过赵兄一番话后,我便莫名想起他来,我想,无论他是否得偿所愿,大抵不会希望大伙儿一起死罢,毕竟,全死光了重来,他连隔着院墙,远远地看着心上人的机会也不再有了。”
“况且凡事真的不好说,”项弦又朝萧琨说,“万一他真的成功了呢?”
萧琨笑了起来,项弦虽然没说结局,却是个温暖的故事。
“爱一个人,确实会这般。”萧琨又说,“我也有一个朋友。”
斛律光烫好了酒,过来为他们斟上,赵隆便举杯,三人喝了。项弦伸了个懒腰,说:“我记得你说,从前没有什么朋友。”
“认识你以后才新结识的。”萧琨看了项弦一眼,说,“这也要吃醋么?”
项弦脸上带着酒意,摆摆手,示意萧琨说。
“愿闻其详。”赵隆说。
萧琨说:“我的这位朋友,自小就是奴隶。”
“哦——”项弦明白了。
赵隆也点了点头。斛律光斟过酒后,依旧回到角落里坐下,拉起兜帽,双手揣着毯子,盖在身上,看似在睡觉,漂亮的双眼却在斗篷下注意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显然是为了保护项弦。
“他自小丧母,不知父亲为何人,”萧琨说,“跑得飞快,不近人情,有时显得傻乎乎的,在西域长大,后来被高昌王送给了我们。”
赵隆的眼神变得复杂起来。
萧琨又道:“他长这么大,从不觉得世道险恶,也不曾想过为什么别人生为王族,他却生为奴隶,世间的不公平对他而言,犹如不存在。他听不懂揶揄的话,也不知道旁人是不是在嘲笑他。碰上作恶之人,他就想杀掉;碰上良善之人,他便下意识地想亲近,总是笑呵呵的模样,也从不计较别人得罪了他。”
“这人当真奇怪。”项弦说。
“嗯,很奇怪。”萧琨说,“没有怨恨,一点小事就能乐上很久,吃到美味的食物,与伙伴们弹琴唱歌,去一个未曾去过的地方,别人好言待他……都能让他快乐。至于折辱他、恨他的那些人呢,于他眼里,就像不存在一般。”
“但凡有人能真正伤害到他,剥夺掉他所拥有的一切,兴许他便不再这么想。”赵隆终于开口道,“我也见过许多无忧无虑、满腔热血之人,在遭受世界的背叛之后,坠入更深的绝望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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