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乾顺刚过不惑之年,满脸虬髯,高大勇武,奈何是年九月,长子李仁爱之死予以他极为重大的打击,又为夏国存亡,不得不与金结盟,心力交瘁,两鬓已有风霜之色,外加多年旧疾,拥潮生入怀之际,他竟近乎断气般地猛咳起来。
“爹!”潮生红着双眼,泪水满面。李乾顺亦哭过几声,又不住猛咳,到得后来竟是惊天动地地干呕,咳出一口血来。
潮生忙让他坐直,为他顺背,书房内大臣们忙宣大夫,李乾顺却连番摆手,示意不要再有外人,少顷那几名文官亦退出书房。
“你回来了,”李乾顺老泪纵横,拉着潮生的手,“在外头吃苦了不曾?”
“没有,”潮生答道,“我过得很好,我还去了许多地方游历呢。”
李乾顺点了点头,当初皮长戈在西夏显露神迹,貔貅降世,带走潮生,并道破天机,保李乾顺在位时,夏国再无刀兵之祸患。从那天后,他打消了再见潮生的念想。不料十余年后,儿子又回来了,父子二人相顾唏嘘,竟一时无话。
“你哥哥去世了。”李乾顺又道。
“孩儿在路上,已知道了。”潮生如是说。
李乾顺又颤巍巍道:“你是来带我走的吗,吾儿?”
“父皇多虑了,”潮生带着眼泪,复又笑了起来,“你还能活很久呢。”
李乾顺说:“我自觉时日不多了……”
潮生:“别胡说八道。”
李乾顺宽慰地笑了起来,说:“好,好,既这么说,爹就信你。这位又是谁?”
潮生回过神,忙介绍道:“乌英纵乌大哥。”
乌英纵点了点头,观察李乾顺,见其印堂发黑,虽声音依旧洪亮,气息中却隐有风洞之声,想必肺有顽疾,又值隆冬之际,身体正在发热,若治不好,确实随时可能发生不可挽回之事。
潮生的医理较乌英纵更为精湛,想必他也早已发现,乌英纵便不多说。
果然,潮生以手按上他的脉门,注入真气,李乾顺的脸色便稍好了些。
“你不会死的。”潮生温和地说。
李乾顺说:“皇后的娘家被灭了国,你哥哥求我出兵救辽,为父一个命令,就是数十万人的性命,我办不到,你知道你哥哥最后朝我说了什么吗?”
潮生知道父亲定对长兄之死耿耿于怀,毕竟数月前他遭遇了这一重大打击,连身体状况亦急转直下。
“爹,都过去了。”潮生说,继而又翻找出药来,为父亲治病。
李乾顺又叹了口气,说:“你自小便性情仁善,温柔随和,当初答应那位仙人,让你去修行,现在想来,倒是对的。潮生,你这次回家,会留下吗?”
“不,”潮生说,“我只是来看看你们。来,在这儿靠着,慢慢的就好了。”
乌英纵取了个靠枕,让李乾顺倚在书房榻上。李乾顺舒了口长气,不知潮生给他吃了什么药,按理说这是决计不能接受的,一国之君,岂可胡乱吃药?但不知为何,他就这样接受了儿子的安排。
“我很快就得走了。”潮生说,“爹,你要打大宋吗?”
“你娘一直等着你,”李乾顺不正面回答,又说,“当年你被带走,她险些发了疯,幸而这些年里好了些许。”
“我不能与她见面。”潮生低声说。
李乾顺又说:“我令人安排了一道帘子,隔着帘子说说话,兴许也能让她好受些罢。若这也不行,你留封信与她,当个念想,你会写字不?”
潮生站起身,看看乌英纵,乌英纵想了想,点了点头。
“去罢,”李乾顺说,“她是这世上最想念你的人。”
潮生起身,与乌英纵来到后殿内,他的生母名唤曹皎,受封贤妃,为汉人之女,嫁予李乾顺时,全因在洪州征战年间两人一眼动情,因其出身,无法被立为后,却为李家生下了潮生。
西夏不似汉人规矩多,李乾顺所起的小名为“李曹生”,正因曹氏,其后又以近音起名作“潮生”。
永安殿西宫内,曹皎已在白帘后坐了一日一夜,得知儿子回到西夏国境后,她便未曾离开过这道白帘。
潮生的影子映在帘前,宫人搬过软椅,他却不坐。灯光从他身后照来,面前只有灰扑扑的一片,仿佛一层雾,帷幕将她遮挡得严严实实,他甚至不知道母亲在不在白帘后面。
“娘,”潮生发着抖,说道,“你在那儿么?”
“不要揭开帘子。”帷幕后,曹皎低声道。
潮生终于大哭起来,以袖擦泪。曹皎说:“你见过你爹了么?”
“嗯。”潮生说,“娘,这位是乌大哥,他替长戈照料我。”
乌英纵上前,与潮生牵着手,说:“乌英纵拜见皇妃。”
曹皎的声音却很平静,说:“乌先生,谢谢你照看我这痴儿。潮生,你还活着,娘就放心了。”
乌英纵示意潮生在软椅坐下,站到他的身后。
“娘,你还好么?”潮生问。
“娘很好。”曹皎极力控制自己的声音,母子分离多年后终得这宝贵至极的再见机会,不希望留下的记忆止于悲恸,又道,“这些年里,你都在昆仑做什么?那位仙人待你好么?有没有难为你?”
“没有,没有。”潮生忙道,“我也没什么做的,说是修仙,每天大部分时候也只是躺着。”
说着,潮生先是被自己逗笑了,曹皎虽没有笑,但听得出语气稍缓和了些。潮生又说:“去年辽国的萧琨萧大哥,把我从昆仑带出来,游历红尘,我去了许多地方呢。”
“萧琨,我知道他,他在北地很有一些名头,是那位辽国的太子少师么?”曹皎说。
“嗯!”接着,潮生又朝母亲描绘自己于神州游玩的过往,着重说了宋的开封城。曹皎自嫁入李家王朝后便从未离开过深宫,只沉默地听着潮生绘声绘色的话语。
“你不回昆仑罢?”曹皎又道,“已经修行有成,出师了么?”
潮生说:“不,这次北上,为的就是回往昆仑,与乌大哥一起,以后都住在白玉宫了。”
曹皎突然道:“潮生,既然离开,就不要再回去了。”
潮生安慰道:“娘,若我们能以这等方式相见,以后我还能再回来陪你说话。”
“皇妃,”乌英纵见事态忽有几分失控,说,“潮生已入仙门,本不应再回人间。”
“别再回去,儿!”帘后传来碰翻椅子之声,曹皎急促地说道,“你不明白么?你会死的!”
乌英纵心中“咯噔”一声。
潮生道:“娘,不会的,我会活得好好的。”
“别再回去了,”曹皎竟是带着哭腔道,“去哪儿都行,别回昆仑,就当娘求你,好不好?”
乌英纵:“皇妃?”
曹皎不顾潮生的解释,飞快地说:“当初那貔貅带你上昆仑前便说过,终有一天,你是要没命的!你以为娘想让你回到大夏以享天伦之乐,是不是?为人父母,只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好好活着,当初我不愿你跟着他走,是不想你死啊——!”
潮生突然愣住了,现出不知所措的神情,问:“为什么?”
曹皎痛哭起来,断断续续道:“貔貅告诉我,昆仑的神树已枯萎,再撑不得多少时日了;仙实借李家血脉转生为人,你是来应劫的!你要替神州大地应一个几千年的劫数!他会带你回去,将你养大,你再成为新的树,净化甚么人间戾气。娘又怎么舍得?”
这话犹如当头一棒,乌英纵顿时联想到先前诸多说法,以及皮长戈从未正面回答的问题,霎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潮生静静坐着。曹皎又道:“娘知道,孩儿们都会长大,有一天远走高飞;娘只想你过好自己的日子,像你方才所说,去不曾去过的地方,尝尝不曾吃过的东西,甚至与人成家相守,感受不一样的活法……只要你过得开心快乐,哪怕你我此生再无缘相见,知道你在世上某一处好好活着,娘也甘心。”
“娘不想你就这样没了,”曹皎说,“你还很年轻,你只有十七岁!自你离去后的十一年里,娘便天天在想,你会不会就像那貔貅所言,成为一棵孤零零的树,自此以后,喜怒哀乐,聚散离别,都与你无关……不是你造的孽,又为什么要你来承担?凭什么?!”
说到最后,曹皎已痛彻心扉,隐有裂帛破金之声,大声喘息,已说不下去,这根刺,已在她心头扎了足足十一年。
潮生张了张嘴,却没有出声,母子二人相对沉默,寂静得近乎恐怖。
忽有婴儿啼哭之声在宫中响起。
“皇妃,”有侍女说,“小皇子想您了。”
“别带他过来。”
“是陛下的吩咐。”侍女又道。
屏风后,啼哭声止住了。
“是弟弟吗?”潮生从悲伤中短暂地抽出情绪,猜测也许父亲正关心着他们的对话,生怕母亲失控发疯,是以让人抱来了婴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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