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生明白到眼前此人是行家,答道:“对,青木的力量,也无法让他的身体再生。”
“所以只有在你我联手的情况下,”景翩歌说,“你用昆仑山的仙术修补他凡人那一半,而我以幽冥之力,修补他的鬼身,如此他才能活过来。”
潮生点了点头,乌英纵却道:“等等,你们认识?你为何会知道潮生来自昆仑?”
“不认识啊。”潮生也突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我们认识,”景翩歌沉声道,“在另一场梦里。但我不知道当下这场梦,已是你们的第几世了。”
所有人充满茫然,景翩歌又道:“尽力而为罢,只希望当下不要化作第三场梦。潮生,你准备好了么?”
潮生疑惑更甚,景翩歌走到一旁,取来一个敞口酒碗,手掌沿碗口平抚而过,碗中出现了浓烈的酒,散发出香气。
乌英纵知道再无他法,只得退后,他仍不完全相信面前此人,已作好了防备。
潮生以双手按在了萧琨的胸膛上。
只见景翩歌左手持碗,右手放在心脏前,手指没入自己的胸膛,一扯,从心脏处取出了一枚光华四射的靛蓝色宝珠!
斛律光险些大喊出声,乌英纵却让他安心,至此,他总算相信景翩歌不再有加害之心,只因内丹对妖族来说乃是至关重要之物。
“遂古之初,谁传道?上下未形,何由考?冥昭瞢暗,谁能极?”
景翩歌的声音在石穴中回荡,茫茫风沙之中,戈壁群面朝广袤天地,显得十分渺小。
黄昏时分,夕阳似血,天山的阴影投下,天脉从天山顶峰经过,仿佛触手可及。然而就在景翩歌的法术之下,群星的分布被刹那打乱。
“生死漫漫,借天地之力,炼万亿英魂于地底,归我一杯浊酒中。”
天际星河投下璀璨的光芒,星轨围绕着戈壁洞穴群落,中天之野旋转,最终汇聚为一股。
潮生屏息以对,知道这是上古时代极其强大的秘术,昆仑执掌生,地渊执掌死,触及生与死的门扉,亦在自己知识之外。
潮生按着萧琨的胸膛,催动全身修为,而萧琨身体上,被心灯灼烧出的伤口开始逐一愈合。
景翩歌以右手手指浸入碗中,抽出,朝空中一弹,朗声道:“敬这浩浩苍天,万象幻化之初。”
旋即再朝地面一弹:“敬这神州沃土,众生归寂之末!”
内丹发出强光,景翩歌再倾侧酒碗,朝着萧琨哗啦一洒,喝道:
“敬这大千世界,碌碌众生!先父之力,命你回魂!”
漫天星轨发出一道光束,从正天坠下,潮生随之撤手,那道光正中萧琨胸膛。
断绝气息的萧琨发出一声大喊,骤然坐起,睁开了双眼。
萧琨惊魂未定,不住喘息。
一刻钟后,萧琨竟不知当下该做什么,他回忆起自己重伤力竭倒下前的一幕,听斛律光讲述经过,一时十分混乱。
“我必须马上去救项弦。”萧琨看见倚在一旁的、项弦的智慧剑,与自己的唐刀。
“与你娘一般地急性子。”景翩歌抱着手臂,倚站于洞壁一侧,淡淡道,“你知道他被谁扣住,关押在何处?知道敌人有何本领?此去地渊神宫,入口隐蔽,朋友们都在此处,等待你的带领,一时冲动莽撞,又有何益?”
萧琨深呼吸,转头看景翩歌。
他是父亲。彼此对视时,萧琨便已心下了然。
血脉的共鸣已无需多言,不必再自证。换作寻常,萧琨定有许多话说,现如今,项弦冲向山谷的一幕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令他无法定神。
“你得先歇会儿,”潮生担心地看着萧琨,说,“你太虚弱了,哥哥。”
萧琨长叹一声,在石台前坐下。景翩歌说:“想清楚后,再来问我罢。”
话音落,他已转身回往戈壁洞穴的另一处,消失在众人面前。
“什么时辰了?”萧琨理清思绪,问道。
距离他们在克孜尔千佛洞一战后,已过了足足六个时辰。
“我来说罢。”乌英纵对许多事更清楚,否则交给斛律光,实在无法描述这混乱的一天里发生了什么。
“潮生,不要乱走动。”萧琨又说。
“我只是看看。哥哥被关在地渊神宫了吗?是哪儿?”
潮生探头出洞外,吃了一嘴的沙,已入了夜,天地间一片黑暗,沙暴仍在席卷。
乌英纵找到洞中的油灯,燃料早已见底,斛律光为它添了火油,灯光亮起时,众人感觉好多了。
萧琨沉默地听完了整件事的经过,而后望向斛律光。
“心灯拒绝了我,”萧琨说,“却选择了你。”
斛律光依旧一脸茫然,正盘膝而坐,擦拭他从路上捡回的断刀,说:“那究竟是什么?”
萧琨只觉得脑子里嗡嗡地响,无法集中注意力。他在恐惧,他对战死尸鬼一族毫无认识,师父从未提及,哪怕他也是他们中的一员。
他怕项弦被他们掳获以后,也被转化成尸鬼——那具充满生命力的身体开始腐烂,失去所有的感知,犹如行尸走肉一般。
“为什么是你?”萧琨面对斛律光,简直快崩溃了。
他与项弦付出了这么多,最后竟是一名不相干的凡人得到了心灯?为什么心灯拒绝了自己?不仅拒绝,在白光爆发的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心灯的焚烧,那道心火犹如将他视作污秽又邪恶的妖怪,无情地将他点燃,仿佛要彻底消灭他才算结束。
那滋味极不好受,导致萧琨的心情也相当痛苦。
“我、我……我不知道。”斛律光观察萧琨的表情,猜测自己也许闯祸了,说,“能将它拿出来吗?怎么取出来还给你们?”
萧琨没有回答,心灯所寄存之处,乃是一个人的灵魂,从有文字记载的时代开始,一众驱魔师便知心灯只会选取内心至为纯粹之人寄宿。从古至今,得心灯者俱是神州当之无愧的守护者,大多都将成为是任大驱魔师。
萧琨很清楚自己肩负的责任,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
结果他们在克孜尔遭遇了惨败,付出了项弦命悬敌手的代价,换来的却是斛律光得到了心灯?
萧琨深吸一口气,潮生回来了,说:“你还好吗?”
斛律光对潮生说:“我只以为,那件东西很重要,不能让人夺走,我才想着阻止敌人……要怎么还给萧大人?”
潮生没有回答,只是认真地看着萧琨。
萧琨最终还是保持了镇定与涵养,说道:“算了,过后再慢慢地想办法,救项弦要紧。”
他逐渐理清思路,心灯在斛律光身上,总比被敌人夺走的好,峡谷内出现了赢先生与另一名不知身份的魔人,兴许就是郑庸提及的刘先生了。
“我们抓到了那个叫郑庸的,”潮生递出了镇妖幡,说,“就在里头。”
“嗯。”萧琨没有放出郑庸,只安静地坐着思考。
乌英纵与斛律光都保持了沉默,眼下情况,只有潮生能开导他。
“哥哥,你和你爹,是不是有许多年没见了?”潮生问。
“我从生下来那天起就没见过他。”萧琨逐渐冷静了,他知道潮生想说的话,认真道,“我好多了。来,咱们大伙儿一起去见他。”
沙尘暴依旧肆虐,景翩歌身处的室内有着潦草的地铺、一个水罐、一把锈迹斑驳的唐刀,室内跳动着篝火。
“他们都是我的战友。”萧琨入内后,没有称呼景翩歌为父,亦没有多年后相见时或感伤、或激动的相认,只介绍了同伴,“这是潮生,乌英纵,以及来到西域后认识的斛律光。”
“新的心灯之主已出现,”景翩歌说,“兴许仍有转机,我知道你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救出项弦,但敌人绝非易与之辈,真奴,你必须冷静下来,不要冲动。”
景翩歌解去覆面围巾后盘膝而坐,与萧琨对坐时,就像镜子内外的同一个人,容貌相当年轻,那是超越了生死的气质,也许因身为战死尸鬼,生命近乎永恒。
萧琨与景翩歌的双眼同时绽放出蓝光——他读到了生父的所有念头,父亲的思想朝着儿子彻底敞开了:某个细芒飘飞的雨夜里他来到上京,在屋檐下等候时,无意中结识了萧琨的母亲,他们如何相恋,如何相守,最后又不得不分离……
脑海中一声巨响,萧琨从景翩歌的回忆里脱离出来。
景翩歌说:“我知道你终有一天会来,却从未想过在这等光景下见到你,我儿。”
萧琨沉默地取出了他的出生纸,放在景翩歌的面前。
“这些年里,你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啊。”景翩歌道,“你娘还好吗?”
“她已经死了,”萧琨注视自己的出生纸,答道,“在我五岁那年死的。”
景翩歌说道:“生者为过客,逝者为归人,天地一逆旅,同悲万古尘。”
萧琨的眼眶发红,他想起了母亲,但此时他更担心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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