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蝶没有发出,一点一滴滚烫的热血溅在归允真颈侧,而他垂着眸,眼前只有一块苍白的地砖,和偶尔闯入的,林炎的衣摆。
归允真盯着这方寸的空白看了许久,终于勾起嘴角,笑了。
他收回掌心的玄蝶,将手腕转向另一个方向,回握住林炎的手。
十指交握,掌心的温度连同心跳的节奏一起,逐渐变得相同。那一刻,归允真竟感到无比的平静喜乐,周遭的一切,追魂夺命的锋刃、怨毒愤恨的言辞、鄙视嘲弄的眼神,全都在一道火红的霞光里消散了。他不再恼恨萧济的车轮战术,甚至开始觉得,就算这车轮一直滚下去,也未尝不可。
只要他们的手还牵在一起,就没关系。
萧济万万没有想到,他备下这么多人,最后在堂内直立不倒的,只有林炎和归允真。
原来,老鼠竟可以撕碎滚轮。
所以,当浑身浴血的林炎,用不断发颤的手牵着归允真,一瘸一拐地往外走时,本该拔剑给予他最后一击的萧济,退缩了。
闪闪发光的剑刃没有攻向林炎的方向,在半空转了一个弯,架住花不谢的脖子。
萧济一只手摁住花不谢的肩膀,一只手将长剑横在他咽喉,远远地朝归允真的背影道:“你们敢走,我就杀了他。”
归允真脚步微微一顿,还没开口,花不谢却赤红着一双眼,咬牙切齿地道:“我才不要他管我!他,他……”一个词在喉间一转,终于冲破束缚,异常响亮地喊出来:
“他是个婊子!”
林炎脊背一颤,几乎就要回过头来,却被归允真拉住。归允真他没有回头,只是低着脑袋,又哑又媚地笑了一声,侧身对萧济道:“你不必用他要挟我,我们婊子也是挑人的,像他这种的……咱还看不上。”
说完之后,再不转身,一黑一白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堂屋之外的远处。
第110章 是个骂人的词吗?
刀光剑影已离得很远了,取而代之的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像一块厚重的棺材板,沉甸甸地压在林炎身上。
一开始是彻骨之寒。浑身上下的伤口宛如被冰锥刺穿,连骨头都冻起来似的,稍稍一动,就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而后是焦热地狱,整个人宛如身在火炉,每一滴水都从体内蒸发出来。痒痛席卷全身,仿佛置身蚁穴,每一处伤口里都有千百只蚊蚁在嗫咬。
有好几次,林炎都以为他要死了,死于冰刀穿体,死于烈火焚身,然而在灵魂出窍的刹那,他都被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如果他死了,归允真岂不是就要独自一人?
他不能留归允真一人面对整个世界强加于他的汹涌恶意,他不能如此残忍。
于是林炎不敢死,哪怕审判堂中,车轮碾碎他的骨骼,撕毁他的血肉,他还是强撑最后一口气站着。为了归允真,他必须活下去。
林炎睁开眼睛。
创口愈合得比他想象中要慢,也许是因为零零碎碎受的伤实在太多。周遭是黑的,只有远方的尽头处有一丝光亮,他摸索着爬起身来,发现他原先躺的地方是几块简陋的木板拼出来的床铺。
空气有些潮湿,忍痛抬起手,很快触摸到了顶端。林炎知道了,他身处一个狭小的地窖,一定是归允真为了躲避敌人才将他藏在这里。
他一瘸一拐地往亮处走,归允真抱膝坐在地窖入口处的阶梯上,看样子仿佛是在喝茶赏月,然而林炎稍微走近些就能发现,摆在归允真手边的茶水还是满满的一杯。
归允真也没有在赏月。天上的月亮并不圆,也不亮堂,乌糟糟的一团,半掩在云后,没有半点风韵可赏。
归允真垂着头,凝视着眼前那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
林炎的伤毕竟没有好全,稍微走几步路就痛出一身冷汗。在归允真面前,他不想流露出痛色,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在他对面坐下来。
“对不起。”林炎清了清嗓子,尽量不那么沙哑地道。
归允真终于从杯中的倒影里抬起头,目光先扫向林炎身上最为严重的几处伤口,看到伤势没有恶化,才松下一口气,最后停留在他的脸:“什么?”
林炎轻声重复了一遍:“对不起。”
归允真眨眨眼睛:“你什么时候对不起我了?哪有救了人的命,还跟人道歉的?”
林炎低头道:“我发过誓,不让你受伤,也不让你受辱,我……”
“受辱。”归允真擒着笑,用手背托起下巴,轻轻地重复了一遍林炎的用词,“你是在为小花那句话,向我道歉吗?”
“他不是存心的。”林炎道,“我们都知道,你不是……”
林炎没能说完这句话,因为归允真挥手打断了他。
不甚明朗的月光下,归允真偏转了头,一层朦胧的光打在他的侧脸上,掩去缠绕他多年的病色,只余柔和的美丽。
归允真淡淡地笑着——不再是刻意拿捏的笑容,而是自然的、温和的……真心的。
“你觉得……”归允真长睫微敛,令他的神情显出一丝认真,然而脸上笑容不减,声音也轻柔,“‘婊子’是个骂人的词吗?”
林炎被这个问题问得愣住。
过了片刻,他才低声问:“难道……不是吗?”
归允真摇摇头,伸手入怀,从最贴近心口的衣袋里掏出一个琉璃小瓶,放在林炎身前。
“猜猜这是什么。”归允真道。
林炎拿起小瓶。因为贴身存放的缘故,瓶上还留有归允真的体温。
瓶口封得很严实,想来是为了防水。瓶子里有小半瓶棕红色的粉末,研得并不是很细,甚至有一些结块的颗粒。除此以外,实在看不出什么特别的。
但是会让归允真这么着意地收着,这瓶子里的东西一定不普通。林炎道:“是什么?毒药?”
归允真笑得更深,摇头道:“再猜。”
林炎捏着瓶子翻来覆去看了半天,毫无头绪,道:“我能打开看看么?”
“随意。”归允真道,“你想尝尝都行。”
林炎伸手拔开瓶塞,凑近闻了闻。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同时夹杂着轻微的酸气,并不十分好闻,但也说不上难闻。林炎知道,厉害的毒药或者解药,都是用许多珍奇虫草炼制而成,一般都会有复杂且浓烈的气味,绝不会如这东西一样寡淡。而且归允真既然说他可以尝尝,那一定不是毒药了,恐怕是解毒或者治伤的药粉之类。林炎不想随便浪费归允真珍藏的药物,因此没有取出来尝,一边把瓶子塞好递还给归允真,一边道:“猜不出。”
归允真支着头,笑得很开心。“我就说你猜不到。”他用两根手指捏着瓶子,抬起手来迎着月光,随手一晃,“这个呀,是红糖。”
“啊?”林炎发愣,“红糖?市面上的那种红糖?”
归允真摇头:“比市面上买的还要差一些,是最便宜的那种红糖。”
林炎“啊”一声:“难怪闻着有点酸味。”
“是啊。”归允真道。
林炎道:“那你还当宝贝一样揣着。”
“这不是在说‘婊子’的事嘛。”归允真笑,“那年我十四岁,被归凛送到江南的樊鹤楼,去见一个重要的客人。”
林炎心中一跳,凝神静听。
“所谓重要的客人,其实是霹雳堂的东方正德。霹雳堂掌管整个江南的火药生意,武功虽然不算数一数二,家财上却和归家有得一拼。归凛眼红霹雳堂的生意不止一天了,知道东方正德没事爱去樊鹤楼喝喝花酒,就把我送过去。那时我身上已有蛊毒,如果借由我的身体,能让东方正德也染上此毒,东方家的家业,归凛还不是要多少有多少?”
“那时候,我年少气盛,怎么可能愿意去干这种事?纵然知道自己体内的虫蛊一听到归凛的笛声就会发作,还是拼命反抗。”归允真笑得恬淡,林炎却听得心头一痛。他知道,归允真一句轻描淡写的“拼命反抗”,不知道包含着多少血泪和伤痛。
“当然,他有笛子在手,我是无论如何也反抗不过的,体内蛊虫动起来,我痛得浑身无力,只好听他摆布。他给我化妆,把我扮作女子的模样送进青楼,对老鸨只说我从小聋哑。”
林炎脑中灵光一闪:“所以,你会手语……”
“嗯。我那时年纪小,身形细瘦,又化了妆,扮作女人倒也没破绽,只是我嗓音毕竟和女子不同,一开口岂不露了馅?只好装哑巴了。”归允真道,“我一进樊鹤楼,果然立刻吸引了东方正德的注意。那天,他本来点的是个叫灼华的女子,因为看见了我,才临时改叫我去相陪。夜深了,他喝得烂醉,拉着我去厢房,路过茅厕,他要去解手,我本想趁机溜走,谁知道,刚拐过一个弯,迎面而来一大盆水,泼在我身上。”
“那是一盆,刚烧开不久的、滚烫的热水。”归允真道。
“啊!”林炎忍不住叫出了声。
“我身上几处穴道虽然被归凛封了,但身手反应总还比寻常人快些,好歹让开了大半,只有小半盆泼到我的腿。我忍着痛,转过墙角去看,发现泼我热水的,原来就是被我抢了客人的灼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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