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需赵琬吩咐,随行的侍卫已经上前打门。赵琬斜目看着侍卫的手在朱红色的门板上起起落落,心里骤然一空。
曾经,有多少次,他随随便便地溜进这扇门里,又有多少次,他过而不入——因为叶昭拉着他的手,走向了更远的地方。
侍卫边拍门边吼,他吼得大声,里面的门房不敢怠慢,门很快就开了。依然不需要赵琬开口,手下人已经喊起来:“六皇子驾到,还不快快迎驾!”
听到这个称呼,赵琬的身子微微一晃,仿佛走楼梯时不慎一脚踩空,即将跌落。
国公府的大门终于朝他完全打开,那扇旧时惹出他无穷惊叹的豪富之门,如今看来,竟如此凄凉窄小。
他跨过门槛,绕过照壁,走进宽阔恢弘的庭院。国公府满院肃穆,只有一个人屹立在正中。
赵琬停下脚步。
两个人,隔着三丈的距离,默然对视。
身后的小太监见那人一动不动,着了恼,尖声道:“世子离京三年,把规矩都忘光了吗?”
大梦初醒似的,对面的人收回望进赵琬眸中的目光,低下眉眼,撩起袍脚,往地上跪下去。
他跪得低,赵琬只能看到他的头顶,看不到他的脸。
赵琬忽然觉得他很陌生。
他与他,三年没见了。久别重逢,他们相遇的第一眼,是在荒芜林边,追逐的人摘下一枚树叶,极速旋转的叶刀朝他咽喉直飞而来。
第二眼,便是此刻,在空旷寂寥的公府庭院中,他看着他朝他下跪。
难以言喻的荒唐感将他紧紧扼住,他几乎喘不过气,挣扎着从齿缝间挤出别人为他准备好的台词。
他望着地下的人道:“无诏回京,你可知罪?”
那声音依旧熟悉,与梦中无异。他听见他道:“臣知罪。”
赵琬嘴角浮起一丝冰冷的笑,他不再低头看他,而是漫走两步,回头瞥向身后的一个小太监手里端着的托盘。
托盘里有一壶酒,一只酒杯。
赵琬晾着跪倒的人不顾,望着玉杯边缘映射的一缕阳光发呆。
他看得认真,仿佛在仔细欣赏一件绝世珍宝,喉咙深处,却逐渐涌起腥甜。
捏紧的拳头散开了,他回头对身后的人道:“你们退下。”在众人惊异的目光中,他取过身旁侍卫手里握着的一条马鞭。
地上的人瞥一眼远处的酒壶,又看向赵琬手里的马鞭,嘴角勾起像是了然、又似嘲讽的笑。不等赵琬开口,他自觉地挪动膝盖,换了一个方向跪,把脊背留给赵琬。
挥鞭出手时,赵琬想起了那夜的祠堂。
同样是两个人,同样是一条马鞭,只是挨打的人不一样。老师冷厉的声音仿佛还响在耳畔:“我问你,你要搅弄风云,弑主夺位,可想过庙堂动荡,朝野不安,天下万民的生计何处着落?”
赵琬不知道。也许,他也不在乎。
手起鞭落,他看到那挺拔的身躯微微一颤。
“前些日子,天子遇刺,这事,你可知道?”他再度挥鞭。
“知……道。”回答的话声被落在身上的痛楚打散了。
赵琬偏了偏头:“你说,那刺客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是你擅自回京之后,就来了……”鞭子破空之声凌厉:“你说,这是为什么呢?”
“臣……不知。”
“是吗?”赵琬转转手腕,淡声道。
地上的人忽然笑了一声。
他的手指屈起,用力地扣在膝盖上,抬起头,遥遥地望向远处。
“你现在,真像个皇子。”这是今天第一次,他主动开口说话。他背对赵琬,按规矩,不能回头与他对视,赵琬却似乎感受到了他灼热的目光。
“还记得我刚认识你时,你是一副什么样子吗?”说话时,他故意将调子微微拉长了,极尽嘲讽之能,只是语间不自觉地夹杂几丝痛苦的气音。
“放肆。”赵琬道。
非常合理的,他理应被对方的僭越与挑衅激怒,鞭子落得更急更快,在令人毛骨悚然的裂响中,他冷声道:“数出来。”
微微一愣,地上的人才明白他的意思。他闭起眼睛,细细感受每一鞭落在身上的重量,开口道:“一。”、“二。”、“三。”
数到五十的时候,赵琬耳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是熟悉的声音,却并非从身前传来。
是用内力传音入密,直接送进他耳中,只说给他一人听的声音。那声音道:“打得这么轻,你要怎么交差?”
赵琬捏紧手里的鞭子。
他打得轻吗?不轻,已经不轻了。他看到他不断微颤的脊背,听到他逐渐紊乱的呼吸,捕捉到坠在石板地上的冷汗。
“毒酒都端来了,”传音入密的声音本该比平时尖细,不知为何,赵琬却听到了叶昭的声音——不是向他屈膝下跪的人,而是叶昭,真正的叶昭的声音,慵懒不羁的,总是带着一丝笑意的声音,“他要的,是我的命,你觉得,你这么囫囵几鞭子,就能混过去?”
赵琬咬紧牙关。
叶昭重新闭上眼睛。“你不是说,要骨肉相残,血流成河么?这点心都狠不下,将来……”
他没能把话说完,因为狠辣绝伦的一鞭,已经抽在他身上。
衣衫之外,终于慢慢渗出血痕。
额上的汗珠滚进赵琬的眼睛,润湿他的眼眶。他听见叶昭依然在坚持报数,只是嗓音越来越沙哑,气息越来越孱弱。他的身体和被打的人一样战栗起来,终于,他颤抖着传音:“如果来的不是我,如果不是我,你会这样吗?”
不等叶昭回答,他就语无伦次地接下去:“你是叶家独子,朝廷上,有一半是你家的势力,从一开始,从开国的时候,就是这样,叶家从来都是和赵家平分天下,你俯首称臣,只是给他面子,不是吗?所以他才那么害怕,那么忌惮……如果不是我……”
“若我真的这么厉害,”叶昭冰冷地打断,“十日前的刺杀,就不该失手。”
赵琬骤然睁大了眼。
茫然地吸入几口空气,整个胸膛还是空得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声音:“是你?”
不自觉地后退一步,才再度开口:“真的是你?”
往日思绪纷至沓来,那一日,在冬青抽芽的时候,叶旼对他说:“你要是说他如今已是叶家的家主,那倒是不错”。祠堂里,老师献出自己的命之前,问他:“天子遇刺,叶家必承其罪,这半日过去,你想好推谁出去顶罪了吗?”
“顶罪”、“顶罪”。
为什么听到刺客的消息之后,第一时间想到的会是老师?因为哪怕别人不知道,赵琬却知道,老师是叶家武功最强的高手,也是说话最有分量、最有能力安排一场刺杀的人。
老师死了,可他确然不是凶手。
“你……”赵琬开了口,却失了声,半晌,才挣扎着道,“为什么要这么冒险?你会死的!”
“欲成大事,怎能不冒险?”叶昭语声冷硬,“哪怕你今天给我的不是鞭子,是毒酒,我也不会惊讶。”
赵琬徒劳地喘息着,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三年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如今就在他眼前,离他不到两步的距离,他却从未想过他们之间竟能如此遥远。
传闻叶氏先祖手握天下机密,兼之心狠手辣,一旦出手,必是杀招,这才能帮李氏打平诸侯,创下万世伟业。
赵琬心神恍惚地想:阿昭,你也是这样吗?
叶昭自然不会回答,耳边只有他传过来的冰冷语音:“继续打,不要停。”
赵琬像一个提线木偶,无知无觉地提起手臂,挥下鞭子,鲜血溅开,落在他手臂上,落在他心口,落在他脸侧。
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突然有点想笑。
“九十。”
“九十一。”
“九十二。”
“九十三。”
第九十四下,叶昭没有数出来,他终于坚持不住,软倒在自己的血泊中。
赵琬扔掉手里已经被鲜血浸透的马鞭,他本该转头昂然离去,却一阵心悸中上前一步,伸手去探叶昭的鼻息。
有一丝温热的气息打在他的手指上,赵琬拾回一颗坠落的心,正想起身,衣角忽被一只沾满血迹的手抓住。
回过头,他看到叶昭被咬破的、鲜红的唇,缓缓启开。
“既然打了,就要让人看……他才能放心。”声音微弱,却如重锤,锤在赵琬胸膛,“下一次,去街上打。”
第159章 一把刀
太子拉着林炎的手,勉力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踉跄往前行去,看都不看,直接摘下了门上写着“九十三”的牌子。众人都期待地看着机关的反应,林炎却皱眉看着地上,太子走过的地方,落下了一点一滴的血迹。
“你伤口又裂了,最好还是回去躺着。”林炎道。
太子没有回应,他只是看着前方缓缓打开的门,轻声道:“你看,这是最后一扇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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