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刀锋已然贴近身畔,死亡仿佛就是这一瞬间的事。林炎带着满身的战栗,不由自主地,回头望向归允真所站的高地。
厚重的雨帘后,那一席白色的人影如此渺远,仿佛生与死的距离。
他抬起剑。
金铁相击,发出刺耳的刮擦之声,林炎用尽全力,挪开两步,水花在身下绽开,他的身体狠狠一颤。
毕竟是万人之阵的力量,以一剑相抗,实在太过勉强。一阵灭顶的钝痛从他身上碾过,林炎忍不住躬身,抬手捂住口鼻,须臾,一道鲜红从他指缝里滑落。
眼看他依然没死,城头的欢呼转为阵阵的嘘声。便是在这样的声音里,林炎忽然笑了。
将目光从远处的白衣人身上收回,林炎挥开手中之剑。
叶昭眼睁睁地看着,林炎放弃了他好不容易抢到的、阵势边缘的易守难攻的位置,转过头,一步一步地朝大阵中心走去。
“为什么?”他不可置信地转头,看向归允真,“往外走,还有一点机会,可是往里……”
他没有把话说完,因为归允真和他一样心知肚明,蛇吞之阵的中心,是没有人走出来的鬼门关。
归允真没有回答,他只是目不转睛地将林炎望着。望着那一道孤绝的黑色背影,头也不回地走进深渊。
从林炎转向的那一刻开始,所有人都知道,结局已然注定。所以他们只是在等待,等待着终幕来临的那一刻,玄蝶坠落,赤霞消散,尖锐的长矛捅进温热的胸膛。隆隆雨声中,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所有旁观的人,打伞的,没打伞的,都在滂沱大雨中被彻底浇湿。衣衫冰冷地黏在身上,淅淅沥沥的水,从指尖滴落。
他们真的已经站了很久,然而,面前这场毫无悬念的战争,依然没有结束。
雷声渐渐远去,乌云缓缓消散,雨点变得稀疏,蓦然的,一缕天光破开云层,斜斜地点亮整片战场。围观的人惊讶地抬头,他们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他们忍不住伸出手,摊开手掌,空荡荡的手心里,接不到一滴雨点。
雨停了。
下了半日的雨,终于停了。
站在大阵中心指挥阵法的人,是贾大山最为器重的中将。三年前,他还只是侥幸入选玄铁大阵的一个无名小卒,三年来,他靠着无数次亡命拼杀,才终于一步一步走到如今的位置。他是时刻把头别在腰带上的人,在战场上见惯了尸山血海,本以为早已铁石心肠,却在终于雨停的时刻,颤抖着举起一个拳头。
他说:“停。”
蛇吞之阵停下了。气喘吁吁的士兵们停下了。挥舞着的长枪刀剑,停下了。
没有人质疑中将的决定。没有一个人问:“我们马上就要赢了,为什么停下?”每个士兵的脸上,都堆叠着复杂无比的情绪:惊诧,骇然,恐惧,悲伤,怜悯……崇敬。
在这半日里,有无数次,他们以为战斗可以结束了。
当十几柄长枪同时往一个人身上掼的时候,当厚厚的人墙封死他的所有退路的时候,当闪着寒光的刀从他无法抵挡的地方捅下去的时候……他们以为战斗可以结束了。
可是没有。哪怕避不开的枪终于还是刺进了皮肉,哪怕躲不了的拳头落在他已经见血的身上,哪怕车轮战彻底耗尽了他的力气,哪怕握剑的手指都已经抖如筛糠……他还是在往前走。咬着牙,流着血,往灭绝一切生机的阵眼里走。
如今,他终于走到终点。
他端端正正地站在中将身前,浑身湿透,鲜血淋漓地,与他面对着面。
城头上,不再有人为大阵的进攻而欢呼了,也不再因为林炎逃脱性命而叹息,目睹了这一切的人,不管是兴安城里,林炎的敌人,还是兴安城外,林炎的盟友,所有的人,都将灼热的目光定格在这个摇摇欲坠的人身上。
在这一刻,每一个人,无论是友是敌,都陷入完全的静默。
莫名其妙地,从人们的心底里,浮出一个念头。
——不要死。
从雨落,到雨停,足足半日,以一人,对万人,被围困,被群攻,被偷袭,没有帮手,没有希望,没有生机,战至人穷,战至力尽,战至气竭,可直到现在,依然站着的这个人,他不能死。
起初,只是一个人。不知是谁,骤然挥舞起手臂,没有任何意义地喊了一声:“嗬!”
澎湃的,原始的吼声,宛如一棵火苗,将半空中沸腾已久的暴烈之气点燃。
临近的人纷纷举起手臂,大大小小的,紧握的拳头,奋力地伸进空中。
“嗬!”
喊声飞快地传遍原野。每一个为了赢子毅而聚集在城外的士兵,现在,都在热泪盈眶地为林炎呐喊。
“嗬!嗬!嗬!”
兴安城的城头上,也有手臂举起来了。这是没有经过思考的,完全出于本能的举动。应和着城下烈火燎原般的声浪,城头上的人们,发出了忘情的吼声。
“嗬——嗬——嗬——”
与激烈的心跳同频,由生命本身发出来的嘶吼,响彻云霄。
天地玄黄,宇宙乾坤,终于只剩下一个声音。
第259章 想好了吗
听到第一声吼的时候,中将就知道,今天不能杀他了。
他挥挥手,周围的士兵往两旁让开,在严密的阵型中空出一条白茫茫的道路。雨停了,地上依然泥泞,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
走到离林炎还有五步的地方,他停下了脚步。
没有急着说话,他沉默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真是湿透了。”他想。
雨都已经停了,可是从林炎身上,依然缓缓地落下水珠。雨水、汗水、血水,汇成淡淡的粉红色,从惨白的指尖往下滴落。
中将看着他,忽然觉得,是不是这个人的血已经流干了,所以才可以白成这样。此刻,正落在半空的那一滴鲜艳的水珠,就是他身体里最后一滴血。
林炎没有穿甲胄,身上只是一件普通的黑衣。浇湿之后,衣服紧紧贴在身上,把一个瘦高的人影勒得格外单薄消瘦。沉甸甸的黑衣,白如死人的皮肤,和一道道被水泡得狰狞外翻的伤口,对比太过强烈,看得人眼睛刺痛。
这样一个人,只要伸出一根指头,就碾死了。
中将长长地叹了口气。
“弃剑。”靠近城门的地方,地势比较高,所以他对着林炎时,就是居高临下的形势,“饶你不死。”
应和着他的话,士兵从腰间取下一捆麻绳——只要林炎放下剑,他就上前把他捆上。
过了很久,林炎才抬起眼,把视线投到那卷麻绳上。
并不是他不想看,他只是动不了。
据说,一个人的身上,一共有六百多块肉,所以,凌迟的时候,理应割上六百多刀。林炎今天才知道,当年老李对他下刀的时候,果真是留了太多的情。
他今天才知道,真正的凌迟是什么滋味。
透支到极致,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肉,都像被剜掉了一样痛。林炎动弹不得,他也不敢动,他只觉得,如今那六百多块肉,只是靠着一根细细的、不断抽搐的筋连在他身上,只要他一动,它们就会像熟透了的葡萄一样,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他听见了中将的话,他理应回答。可是他开不了口。嘴里不断地泛出血味,他用最后一丝理智把它们往下咽。可是鼻腔里的浓郁腥气却阻挡不住,它铺天盖地,把乾坤都染作赤红的颜色。
到底支撑了多久,他不知道,他只是莫名清楚地觉得,他要死了。
他很慢很慢地,对着那捆麻绳,摇了摇头。
中将又叹了口气。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忍不住开口相劝,“你放心,到了城里,我一定派人盯着,不让你受辱。”
林炎躬身猛咳一阵,终于把堵在喉间的血块咽下去。他奋力地抬起一点头来,在迷迷蒙蒙的血光中,他看着中将的脸。
“你今天,饶我一命,”他哑声道,“明天,能饶了他们吗?”他一边说,一边回过头,隔着几百丈的距离,他能看到自己这边依然列着队不肯走的士兵,却看不清归允真的脸。
中将微微皱起了眉。
“赵将军,你知道的吧,他们……他们都是守卫边疆许多年的战士。”
林炎直接叫出了中将的姓氏,这让他微微一惊——他跟着贾大山假意投靠林炎的时间并不长,他也不是职阶高到能时常出入主帐的人,没想到,林炎还能记得他的名字。
“有好多人,再过个一年,两年,就可以回乡了。”林炎垂着头,极轻极慢地说着,“血战了一辈子,到底图些什么?整日里拼死拼活,挨寒受冻,饥一顿饱一顿,攒下这么一点点银子,到最后,能不能带回家呀?一去边疆这么多年,父母年岁大了,说话都听不清了,回到家里,儿子姑娘见了,都认不得了。”
他颤抖着抬起眼:“你说,他们还能回去吗?还是说,他们也要像赢将军一样,一辈子披肝沥胆,到头来,死在兄弟刀下,挂在旗杆上,慢慢地烂掉,警示世人?你看,那里还有一万多个人,一万多的人,挖个坑,全埋了,要多大的坑?要挖多久?你们开始挖了吗?今天不开始,明天也挖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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