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允真说完这些,微微一顿,似乎等着林炎的反应。然而林炎此时却莫名想起归凝讲述给他的故事:杨二郎收了归凛的钱,刻意去接近归凝。而当他临死前把这一切告诉归凝,以为她要生气失望时,归凝给他的,却是一个笑。
于是林炎也笑了:“我知道。”
归允真收回了看向窗外的目光,有些惊讶地看向林炎:“你知道?”
“我这个人,一向不怎么相信缘分。”林炎道,“比起天定,不如人为。”
归允真摇摇头道:“人心难测。连亲人、恩人,都能反手捅一刀,何况是萍水相逢的人?”
听到“亲人”二字,林炎脑海中莫名浮现出林影的脸。起先是那个从树上倒吊下来扮鬼吓人的顽皮小孩,转眼又变作浑身灰白满脸戾气的阴狠少年。
“也许吧。”林炎耸耸肩,“但我还是信你。”
归允真发出一声带着点嘲弄的笑:“为什么?”
“没办法啊。”林炎也学着归允真转头看向窗外,金乌高悬,海面波光粼粼,很是美丽,“有些感情,就是没道理可讲。”
林炎说完这句,归允真就彻底没声了。反倒是林炎,胸膛里一颗心却跳得越来越快,他不敢回头看归允真的表情,只能死死地盯着窗外,装出一副被窗外美景彻底迷住的样子。
因为没人说话,舱中陷入了一种极度尴尬的静默。
许久,想来是连归允真都受不住了,他咳嗽一声,道:“上一次泠光夜宴,确实是我筹划的。”
听他岔开了话题,林炎才从海面上收回了他差点被阳光刺瞎眼睛的目光,转而低头看着脚底下的地板,随口道:“是吗?”
“归凛用我体内的蛊虫挟制我,逼我扮成女子,把我送进青楼,倒不是因为他有什么特殊的癖好,也不是他非要用这种法子作践我,只是江南的青楼确实是天底下第一等的探听机密的地方,想要对人做手脚,也方便得很。”归允真缓缓地道。他声音没有多少起伏,仿佛他此刻诉说的只是别人的事。
“他原本的打算,是在我体内中下母蛊,再借由我的身体,把蛊毒传给其他武林中人,这样,他就能控制整个武林——这毒,是要通过与人欢好才能传过去的。”
听到这里,林炎一惊,瞬间明白了当初他与归允真因为药物缘故难以自禁的时候,归允真明明也很痛苦,却哭着求他“放过他”的原因,也明白了为什么归允真自昏迷中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举剑逼问他有没有和他……
“可惜,我一不小心染上了一个毛病。”只听归允真沉沉地道,“所有想要碰我的人,都被我杀了。”
林炎点了点头。方才他拥抱归允真的时候,从他身上传来的那股难以抑制的冷气,林炎感受得真切。同时,他也想起来,他并不是第一次感受到这刺骨之寒。早在他们被人肉妈妈抓进地牢的时候,林炎就伸手扶过当时身受重伤的归允真。那时,他也曾忽然感觉到扑面而来的杀气。
“虽然杀人不是归凛的初衷,但是自我娘装疯之后,他一直犯愁找不到一把合适的刀替他解决一些讨厌的人。发觉我了这个毛病之后,他倒也乐得让我替他杀人——只有那崔公公是个例外。”归允真说到这里,站起身来,为自己倒了杯茶,“他武功实在很高,我又总是被体内的毒弄得虚弱。不过,他毕竟是个太监,我倒不担心传毒出去。归凛知道我杀不了他,就喜欢把我往他那边送——崔公公是皇帝御前第一红人,实在需要好好巴结。”
林炎的手下意识地捏紧了身边的衣摆。
归允真回头看到林炎的神情,笑了一声:“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此刻我虽杀不了他,总有一天也是会杀的。”他的口气理所当然至极,仿佛他说的不是去杀掉一个大权在握的首领太监,而是明天去菜场买点什么菜。
“因为这位崔公公的缘故,我杀的人倒是少了,因此也起了疑心——归凛为了保住他天下第一的地位,暗地里做的手脚太多,怎么会不需要我替他杀人?除非……他有了新的刽子手。”
“当”的一声,归允真放下手里的茶杯,斜斜地倚在桌边。“于是我就去查了查。这一查,才发现,归凛发觉我体内的蛊毒传不出去,另外又炮制了一条蛊母。我发现的时候,武林中已有数十人在他的控制之下了。要知道,中了这蛊毒之后,只要听见他的笛声就会痛不欲生,哪里还有人敢不听他的话?我要是不做点什么,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地下去……”
听到这里,林炎已经明白过来:“所以,三年前,你才筹划了泠光夜宴,用‘天下第一的心法’引他们过去。”
“‘天下第一的心法’,倒也不全是谎话。”归允真道,“我七岁就中毒了,这么多年来,天天想着的就是怎么才能摆脱它。三年前,我终于想到了一个办法。”
归允真低头看着茶杯杯底里剩下的一点点茶水:“我想到了一种功法,可以把全身的内力转而用来束缚体内的蛊虫,让它不再发作。如此一来,就不用再受归凛逼迫,去干那些腌臜事了。”
林炎激动起来:“那岂不是好?”
“但是,”归允真话锋一转,“因为全身的内力都用来束缚蛊虫了,从此以后,就不能再修炼内功,也不能与人动武。动一次手,束缚蛊虫的力量就弱一分,毒性就会发作出来一点,动手次数越多,体内积累的毒性越多,最后……是无药可救的。”
林炎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归允真明明武功绝顶,却不能动手的原因。
“我想出了这个心法,才弄出‘泠光夜宴’的名头,把所有身受蛊毒之苦的人请来——那时候,武林中已有一百零五人都身中此毒了。”归允真一向波澜不惊的声音里,渐渐地添上一丝苦味,“我把这心法告诉他们,只愿他们能和我一样,从此逃出归凛的魔爪,得到自由。”
“但是……”
“但是?”林炎轻轻地跟着归允真的声音复读。
归允真回过头来,看着林炎:“但是,他们不愿意。”
林炎沉默片刻,无声地点点头。
其实,他能猜到。武林中,多少人的身家性命、权势富贵,是系于他们的一身武功上。倘若为了抑制蛊毒,要搭上一身的修为,从此不能动武,形同废人,对某些人来说,可能比杀了他们还要难受。
“我一个个地问,一个个地劝,可是,到最后,没有一个人愿意。”归允真道,“他们宁愿替归凛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宁愿把毒传给无辜的人,也不愿练我这个功法,不愿付出代价。所以……”
归允真说完一个“所以”,久久的没说话。林炎心里明明已经知道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跟着复读:“所以?”
归允真看着林炎的眼睛道:“所以,我把他们全杀了。”
第94章 再叫一遍
“归允荣虽然无耻,但他看人的眼光还是很准的。”归允真淡淡地道,“他说我‘心黑手狠、没心没肝’,那是半点也没说错。这一百多个人里,有些人与我相识多年,还有些人甚至算得上是我朋友。我突下杀手的时候,他们睁眼看着我的眼神,好像在问我:为什么?为什么害人的是你们归家人,而死的,却是我?”
“为什么?为什么呢?”归允真道,“我答不上来。”
他走到窗边,低头拨弄着窗子的插栓。“有时候我想,如果他们都是十恶不赦的罪人就好了,如果他们没有跟我倾诉过他们的苦衷,他们的无奈,如果我不认识他们的家人,没有逗弄过襁褓里的婴儿……那就好了。也许我这辈子,还能活得坦荡些。”
“有好几次,你都劝我,不要替人出头,免得引火烧身。我都不听,我都硬是出头了,你以为,那是因为我古道热肠、行侠仗义吗?不是的。从小到大,归家的人都说我是野种,是耻辱,是孽障。因为我的存在,我娘在这个不把她当人看的家里困了二十年。我满手血腥,手上不知道断送了多少人的性命……这么想的话,也许他们没说错,我确实不该活在这世上。所以,我总是在跟自己较劲,总想做点什么,证明我不是那样的人,证明我没有他们说得那么不堪,证明我活着也还是有一点意义。”归允真笑了起来,“炎哥,你是不是觉得很好笑,我行事做人,居然不是发自本心,而是做给老天看。可是,这老天爷,又什么时候睁过眼呢?”
林炎呆呆地看着归允真,海面上反射出来的阳光实在太刺眼了,刺得他想要流泪。
“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火烧客栈的事?”林炎站起身,走到归允真倚着的窗的另一侧。
“那时候,我被人剐了,连路都走不稳。可是我想家了,我一路上摸爬滚打地往家赶,赶到的时候,却只看见一地烧成了灰、踩成了粉的尸骨。我好恨,我太恨了,我满心想着的,都是我要杀了这些人,为我父母家人报仇。”林炎陷入回忆,语声低沉,“我打听到了那些人住的客栈,趁他们睡得最熟的时候,给客栈里里外外都浇上了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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