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照面无表情地坐在案后,宫人们忙碌地收拾着案前被他扫下的物件。
面前明明有那么多人,这座宫殿却依然安静得可怕。
仿佛永远都只会有他一个人。
第99章
那次宣旨,还是叫卿云高兴了好一段时日,在宫里走动都脚底生风,蹦蹦跳跳的。
“最近见你,心情似是好了不少。”
再在宫道遇见李崇,已是快近秋日。
“王爷安好啊。”
卿云笑着行礼,李崇从轿子里下来,两人转到廊檐下,李崇道:“最近还画画吗?”
卿云道:“画得少了些。”
李崇道:“是不喜欢了,还是有别的事可消遣了?”
“都有吧。”
自从想明白王满春和安庆春极有可能是死于淑妃之手,卿云对李崇心下也不由生出了几分防备,脸上笑着,心里却是不知不觉隔阂了许多。
也不知李崇是否察觉,同他说了两句闲话,便告辞离去。
卿云看着李崇轿子远离,心说他们原本便不是一路人,只不过是两个失意的人说过几句话罢了,根本算不得是朋友。
先前卿云的确产生过联合李崇的念头。
李崇是失意之人,若他能助李崇夺得太子之位,进而登基,兴许他便不会只是区区内宦。
可随着待在皇帝的身边越久,他看得越多,心下便越明白。
什么从龙之功,难道是当年起兵时,杨氏出的力还不够多吗?杨氏下场如何?
能牢牢抓住皇帝,一步步往皇帝内心深处那最幽暗的地方走去,在适当的时机推上一把,助皇帝下决心将秦家势力铲除,于他而言,便也是成了。
无论如何,身为内宦,不得不依附帝王,区别只是哪一个帝王罢了。
他现下已经在皇帝身边待了这么久,付出了这么多努力,也已经有了成效,何必改换门庭,从头再来呢?
卿云神色平静,转脸向甘露殿走去。
秋天时,紫藤花败了,来喜送来了别的花替代,将卿云院子里的花草都重新收拾了一遍。
“云公公,您瞧瞧,如何?”
来喜擦了擦汗,笑着道。
卿云扫了一遍院子,见花木错落有致,的确是极为用心,便道:“你本事不错。”
来喜低了下头,“当初长龄公公给了我一些钱,我使了钱去到司苑局,想着感念长龄公公的善心,再不生事了,定要好好学些真本事,好出人头地,也算是给长龄公公长脸。”
卿云手抚了下新移的雪白花朵,低声道:“若长龄知道你现下如何,一定很高兴。”
来喜神色微黯,“可惜了长龄公公那么好的人,竟会失足落井。”
是了,失足落井,便是长龄最后的死因。
不是被逼自尽,也不是被人所害。
宫里头最多的便是这样的意外,尤其是内宦宫人们,死得不明不白,便叫意外。
卿云照例还是拿了些金粿子出来给来喜,来喜推了两下还是收了,对卿云笑了笑,道:“这钱我拿着去给长龄公公点长明灯!”
卿云心下阵阵绞痛。
像来喜这般不相干的宫人,倒可以肆无忌惮地去纪念、祭奠长龄,而他却不敢,生怕露出端倪,便会万劫不复。
也好,来喜去点的长明灯,也算是有他的一份吧。
尽管心中想着掩饰,午后过去伺候笔墨时,卿云还是显出了几分心不在焉,皇帝是何等敏锐之人,一下便察觉了。
“在朕身边,还不专心伺候,心思都飞到哪去了?”皇帝淡淡道。
卿云本在磨墨,干脆停了,他心里想着长龄,今日尤其的不想敷衍皇帝,便只默默地垂着脸,他知晓皇帝正派人一直监视着他,有时也懒得装样子。
皇帝道:“下去。”
卿云搁了墨锭默默地进了内殿,他要了纸笔,自在内殿里头写字抄经,天近黄昏,便有宫人入殿,“云公公,该用膳了。”
卿云自顾自地写字,“不吃。”
宫人为难道:“皇上召您呢。”
“不去。”
“云公公……”
“他要迁怒你,他就不是明君。”
宫人吓得不敢说话,心说丁公公去哪了,这事该丁公公来啊!
无法,宫人只好出去回话,心里虽怕得很,但总觉着皇上不会真生气。
“随他去,”皇帝淡淡道,“他想吃,自然也饿不死。”
待到就寝时,皇帝道:“他人呢?觉也不睡了?”
宫人连忙吞吞吐吐地回道:“云公公……他……他去御林苑了……”
御林苑中奇珍异兽众多,卿云却是直奔马场,也不要宫人陪伴。
天正黑,烟霞也睡了,只卿云一来,她便似有所感般睁开了眼,轻轻叫了一声。
卿云抬手摸了下她的鼻子,周围马厩全是皇帝常用的御马,比烟霞都要高大一圈,卿云喂了些吃的给她,将她牵了出来。
月明星稀,四周林间清风浮动,卿云骑在马上,也不指挥她,只让她自己慢慢行走,微风拂面,很是爽快,正是不冷不热最好的天气。
马场空旷,便是有人监视,至少也得躲入附近林中,卿云心下放松了许久,过了片刻,便松了缰绳,趴在烟霞脖子上。
烟霞轻轻嘶鸣一声,大概是想起了他上回趴在她脖上求生的记忆。
“别怕,你如今已在宫中,过着锦衣玉食,旁人伺候的日子,再没人能欺负你了……”
卿云轻轻抚摸着烟霞的鬃毛,烟霞极通人性,停下脚步,扭过脸,让卿云看到她的眼睛,也可以更舒服地抚摸她。
“乖马儿,怎么那么好?”
卿云低头轻轻亲了下烟霞的眼睛,烟霞又低低嘶鸣了一声。
卿云心中涌上一阵淡淡悲意。
其实,他同长龄本便不可能有好的结局吧?
他割舍不去荣华富贵,偏偏这又是长龄给不了的。
若他想和长龄在一起,便只能让长龄躲在永远见不到光的地方,倘若叫人发觉,那二人便都只有死了。
除非他肯放弃所拥有的一切,和长龄再去过苦日子。
他能吗?
卿云心下深深迷茫,在若真能除掉秦少英,之后呢?他想,他应当还是会继续留在皇帝身边,享受依附在全天下最大权力男人身上的快感。
他口口声声都说是为长龄报仇才拼了命去博得皇帝宠爱,荣华富贵只是顺带手,可他扪心自问,真的是那样吗?
他到底是更爱长龄还是更爱荣华权势?
倘若为长龄复仇,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以掩饰自己骨子里消磨不去的野望,那么长龄不是太可悲了吗?为了他这样一个人,就那般送了命……他甚至不如来喜,至少来喜是为了长龄奋发振作,而他能为长龄做的,却只是投入另一个男人的怀抱……
卿云眼中渗出湿意,他从来都觉着自己配得上全天下最好的东西,现下却觉着自己其实配不上长龄对他那般情深义重……
重重的马蹄声打破了卿云的思绪,卿云在马背上坐起身,转过脸。
通体漆黑的马挟着只穿淡色常服的皇帝而来。
“吁——”
皇帝勒马停下,神色淡淡,“大半夜的不睡觉,跑这儿伤春悲秋来了?”
卿云扭脸,连忙用手抹去面上湿意。
“做什么又哭哭啼啼的,”皇帝道,“朕如今连一句半句都说不得你了,又是闹绝食又是不睡觉。”
卿云扭着脸只不看皇帝,“皇上别管我就是。”
皇帝“啧”了一声,“你是朕的人,让朕别管你?看来朕是真要给你立规矩了。”
卿云双手勒缰,调转马头便跑,皇帝微夹马腹,胯下战马立即随主人的心意狂奔过去,直接截在了烟霞身前,烟霞嘶鸣一声,马蹄抵在地面急停,激起一阵尘土飞扬,卿云连忙抬起袖子遮挡,却还是不免咳嗽了两声。
“自作自受。”
皇帝的声音传来,卿云放下袖子,狠狠瞪了过去,皇帝却是神色如常,甚至懒懒道:“再跑啊。”
卿云一甩缰绳,跳下了马背。
皇帝摇头,也下了马,拍了拍马腹,示意它带着烟霞停在原地。
皇帝三两步便追上了人,一手抓了卿云的胳膊回转过身,卿云哭得略有些红的眼便在星月之下撞入他的眼帘,一双杏眼哀怨凄婉,似有无限愁肠。
“朕到底又怎么给你委屈受了?”皇帝声音放低,“大半夜的,跑马场来撒气。”
卿云低下头,他不喜欢皇帝这么哄他,从前李照也这么哄他,他也不喜欢,好像他们对他真的很宠爱似的,他不喜欢……
皇帝见他如此,便道:“真是头倔驴。”
卿云猛地抬起脸,皇帝淡淡一笑,“怎么?说错你了?”
卿云要抽出胳膊,皇帝怎能让他如愿,一手牢牢地抓着他的胳膊,一手放在嘴边吹了声哨,黑马立即奔了过来,皇帝也不理卿云怎么别扭挣扎,直接将人双腰扣住,一把抱上了马,卿云吓了一跳,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皇帝也上了马,双手一拉缰绳,便将人困在了自己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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