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几乎一动不动,他动不了,皇帝的怀抱陡然变得冰冷,让他几乎僵直了。
殿内一片死寂。
往日二人也时常如此,屏退宫人,耳鬓厮磨,言语无忌。
可那终究只是卿云在皇帝允许之内,二人心中彼此都很清楚,那些在卧榻中的缱绻不代表什么,皇帝可以给他宠爱,可以赐他金银,升他官职,甚至让他翻阅奏折,但绝不会纵容他踩到他的底线,他影响了他的继承人,这,不行。
卿云一点点抬起脸。
皇帝正静静地俯视着他,他面上没有半点表情,就只是,那样纯粹地,看着他。
那眼神叫人觉得寒冷,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正在扼住卿云的咽喉,让他呼吸不畅。
卿云从来都知道皇帝的心底最深处极为冷酷,对待自己的儿子尚且如此,他又算得了什么?
卿云眼中渐渐浮起水色,皇帝的神情依旧无动于衷,前段时日,他还搂着他翻云覆雨,宠着他连弑君的话都敢随便说,今日,他便要杀他了……尽管他其实什么都没做。
便如那日在林中万箭齐发,他始终还是为了用他来磨炼他的继承人。
如今,李照这个继承人没按照他的预想,出了岔子,该死的反倒是他了。
好、好、好,实在好极了。
泪水滑过面孔,卿云心下逐渐冷硬,恐惧到了极点反而不怕了,他看着皇帝的脸,忽而破涕为笑,道:“你要杀我?”
皇帝神色不变,依旧那般静静地看着卿云。
卿云也依然躺在他的怀里,在皇帝那冰冷的注视下,面色却是逐渐变得狰狞扭曲起来。
“我犯了什么错,你要杀我?”
卿云低吼道。
“李旻——”
“你生的两个好儿子!一个,逼着我上他的榻,一个,表面同我交好,暗地里置我于死地!你呢?你就是两个小畜生的爹,老畜生!最无情的便是你!我恨你!李旻,你要杀我,我先杀了你——”
卿云最后几是咆哮出声,抬手便不管不顾地掐了上去,自然皇帝一手便制住了他,将他剪了双手反身按下。
皇帝仍旧一言不发,卿云自知今日恐怕在劫难逃,干脆破口大骂道:“李旻,你不是人!你刻薄寡恩,杀尽同侪,你等着,你会有报应的!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卿云双手被按在背上,整个人都被死死压住,面颊贴在榻上,眼中泪水横溢,一股强烈的无助席卷了他,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命会是这样!
李照,李崇,李旻,还有秦少英!这些出身高贵的人分明已有了一切,为什么非是不放过他!
“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要那般对我……便因我出身卑微……”卿云惨笑了一声,哭道:“可恨我到死都不知道自己的生身父母到底是谁……”
“你是前朝宫人同内侍所生。”
皇帝语调平静道。
卿云的哭嚎声猛地停住,他抬起满是泪水的脸,惊愕地看向皇帝。
皇帝膝盖压着他,弯腰过去,手指点了卿云眉峰的红痣,“这一点红痣,便是朕当年的刀尖留下的。”
“那日,朕破城入殿,正遇上你生母生产……”
宫里到处是逃窜哀鸣的宫人,年轻的李旻提着刀杀入宫殿,却意外撞见竟有宫人正在角落生产。
他是来清君侧的,可不是谋反,宫人生产,理当相助,而一旁的宫人却磕头说这孩子并非皇室血脉,而是内侍强占,暗结珠胎,留下的孽种。
李旻看向那正在生产的宫人,那宫人痛苦万分,已是濒死之境,兴许是已糊涂到分不清人了,见他低头,便颤颤巍巍道:“皇上……求您饶奴婢的孩子一命……”
另一旁的宫人一面磕头一面流着泪说出了宫中的惊天秘密——先帝,根本没有生育的能力。
那宫人正在磕头求饶,生产的妇人却已咽了气,腹中孩子方才出了双脚,正一动一动地蹬腿,似正在奋力挣扎着想要来到这个世界。
李旻也不知是那宫人迷迷糊糊的一句“皇上”,还是当时的他心中尚存恻隐,提刀便是干脆利落地一下。
随着宫人们的尖叫和喷薄而出的鲜血,宫里头降生了一个,原不该降生的孩子。
“教养你的姑姑,应当便是当年说出先帝秘密的那个宫人,朕记得她,她为你取名卿云,”皇帝目光从卿云面上缓缓滑过,“听过卿云歌吗?”
卿云脸侧贴在榻上,眼中泪已是全然不自主地流下。
原来,这便是他的身世。
哈哈哈……前朝内侍强占宫人生下的孽种……哈哈……太可笑了……简直太可笑了……怪不得尺素会守口如瓶……这种身世,告诉他,也只能让他更绝望……他生在这宫里,却并非皇室,除了内侍根本无路可走……他的命原从生下时便早已注定……
卿云眼中泪已模糊了视线,心下一片灰败,他忽然已提不起力气去恨了,皇帝真是好狠,在他临死前还要让他知道他的出身原来如此不堪……
“这个名字也算是救过你一命,”皇帝道,“否则,当年你在东宫使计,朕就该杀了你。”
卿云耳根一颤,他自在东宫学习古籍,当时教他的校书郎便教过他,这乃是一首上古歌谣,是舜帝禅位大禹时所唱的歌,原来如此,尺素为他取名卿云是这个意思!
卿云眼中泪水溢出,胸口涌上一股热浪,不,他不甘心,他不想死!
“卿云烂兮,糺缦缦兮。日月光华,旦复旦兮……迁于贤圣,莫不咸听……”
粗哑的歌声断断续续地在空旷的殿中响起,恰如当年婴儿蹬腿那艰难的求生。
皇帝看向卿云轻轻张着的嘴。
卿云回转过脸,泪眼朦胧地也看向了皇帝,他无限哀婉道:“皇上,我的命是您给的,别将它收回,好吗?”
卿云才入东宫,除了宫中记载外,皇帝还将他的隐匿身世也查了个一清二楚,只觉世事奇妙,当年他随手救下的小婴儿竟还活着。
更妙的是,他竟长成,来到了他的身边,成了他榻上的人。
若他当年刀尖再稍稍进一寸,这个人便不存在了,而偏偏他使的力恰到好处,只在他面上留下一颗鲜艳欲滴、勾魂夺魄的红痣。
皇帝对卿云一直有一种纵容,他是他成为帝王前最后的一点善心。
“方才还李旻李旻的喊,怎么现在又称皇上了?”
皇帝的语气虽未有变化,但卿云却听出了转机,立即奋力摇头,含泪道:“是我错了。”
“说什么?朕刻薄寡恩,杀尽同侪?朕不得好死?你做鬼也不放过朕?恨朕对你无情,嗯?”
皇帝一面说一面脸朝着卿云压近,“幸亏朕有先见之明,提前将人清了个干净,否则,你这些话叫旁人听见,朕不杀你,日后便没半点威信了。”
卿云不知自己是否已逃过一劫,只一个劲地继续哭,软了声调,委屈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你凭什么杀我……”
“朕说杀你了吗?”皇帝道,“朕什么都没说,你自己倒先急了。”
皇帝放开手,坐起身,“朕多少年都没听过有人叫朕的名字了,”他单手撑了脸,似是觉着有些好笑,“李旻?我恨你?”
卿云身上发麻,即便皇帝放开了他,依然瘫倒在榻上,默默流泪,今日生死之间,又乍知身世,他实在是浑身无力,便像是被人强行抽出魂魄打了一顿一般。
皇帝看着无声落泪的人,过去又将人扶在怀中,哪知一到他怀里,卿云便忽然又有了力气,奋力挣扎起来,皇帝只能将人牢牢抱住,“好了,朕又没说要杀你。”
卿云只一味哭着,他实在太气苦,从那日被李照逼迫陈情,到今日又被皇帝逼了一通,怎么父子俩都一个样!他恨恨地捶打皇帝,“你杀我了吧!我不活了!”
皇帝只抱着他的腰,“知道朕不会杀你,便又开始撒野了。”
卿云立即用力推了皇帝,红肿的眼看向皇帝,“你承认了,你方才就是想杀我!”
皇帝懒得解释他只是吓唬试探他,只道:“别哭了,嗓子都哑了。”
卿云大叫了一声,皇帝向后闪了闪,眉头微皱,“你生得清丽,嗓子倒是呕哑嘲哳难为听。”
“那是谁害的?!”卿云嘶吼道,“是你的妃子派人险些把我勒死!”
卿云越想越恨,“我到底欠你们什么了,你们一家子全都欺负我——”
他现下似是真的确定皇帝不会杀他了,反而专心发泄起来,哭得越来越伤心,也不打皇帝了,只一味地拿手盖在面上。
皇帝许久没瞧见他哭成这样,同那回在林子里头哭还不一样。
这一回,更委屈,更伤心,因他心里其实已是有些信了他的宠爱……他当真了,他明知道他与他是各取所需,他竟还是有几分当真了,口口声声说自己贪慕虚荣只恋权势,内里却仍是个傻的,痴的。
这几日,他也想了许多,是否他也因他而变了……皇帝抬手将人用力按入自己怀中,手掌在他头发上抚了两下,“好了,是李旻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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