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撇过脸。
皇帝摘了手上护具,过去将他搂在怀里,“不生气了。”
卿云道:“我不生气,生气有什么用,反正自从到了你们父子身边,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都是我倒霉,偏落到你们父子手里。”
皇帝手掌轻轻摩挲着卿云的后背。
卿云在东宫的事,皇帝也大抵知晓,年纪轻轻,才十五,便想出了那般毒计,令皇帝听闻时不由一笑,比起被触怒,他更觉着好笑。
难不成那便是天生做佞幸的料?
到后头真正见着了,才发觉那些事与这个人联合在一起是那般矛盾,你瞧着他,只觉他是天底下最可怜纯稚的人,哪会做出连环计、杀人这些事呢?
再之后,皇帝终于看得更清晰了,他便是一个可怜又纯稚的小内侍,他要的,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只以他的出身,他竟孜孜不倦地渴求追寻着,一次一次在生死边缘徘徊,却仍不敢放弃,让人忍不住想要成全。
二人静静地在殿内这般待着,直到外头有人通报,太子和齐王前来觐见,皇帝低头看向卿云,“在殿内待着,不许胡闹。”
卿云道:“皇上放心吧,我便是有心烤了那破鸟,它不是还会飞吗?”
皇帝笑了笑,捏了下他的脸,“朕看你也是能上天的。”
两人又调笑了几句,皇帝亲了亲卿云的侧脸,这才出去了。
卿云留在殿内,眼睛盯着那只海东青,海东青原本正在梳理翅膀,察觉到卿云的视线后抬起了头。
一人一鸟对视片刻后,海东青察觉到面前的人似乎不好惹,拍拍翅膀跑了。
殿外,皇帝按照惯例接受两个儿子的跪拜,“都起来吧。”
“原是出来闲玩,便不必讲那么多规矩了,”皇帝道,“朕记得你们幼时最爱的便是出来打猎。”
李照和李崇分坐对面,二人相互对视一眼。
儿时那些种种欢乐记忆早已在他们脑海中面目模糊,此时皇帝提起,他们也只能纷纷应和。
皇帝何尝不知兄弟二人是在敷衍,只不过敷衍便敷衍吧,能做好表面功夫即可,皇家实在谈不上什么父子兄弟之情。
皇帝同两个儿子说了好一会儿话,只越说心中越觉着腻味,抬手便让他们下去了,宫人们适时地送上帕子,皇帝擦了擦手,道:“他呢?”
宫人连忙回道:“云公公在后院呢。”
皇帝转到后院,在回廊处停下。
卿云正举着一根柳枝逗弄海东青,平素里连切好的肉看都不看一眼的海东青,却被卿云手里一根小小的柳枝逗得上下翻飞。
卿云正在笑,他的笑声粗哑狂放,毫不顾忌,四周宫人也都嘴角含笑地瞧着这猛禽被逼得在院子里到处躲的模样。
海东青瞧见主人来了,便嘶鸣一声俯冲过去,皇帝没戴护具,抬手拂袖挡住,“去——”又将它赶了回去,海东青正好被卿云一柳条打在肩上,便冲上檐顶,不肯下来了。
卿云手上捏着柳枝叉腰,笑得前仰后合,“臭鸟,看你还神气。”
他正得意着,腰肢却被人揽了过去,皇帝压下来时,卿云都未曾反应过来,面上还在笑。
皇帝的手按着他的后颈,卿云手指紧紧地捏着柳枝,半闭着眼,在皇帝不算深,但极重的吻中微微仰起了脸。
四片唇分开时,目光交错而过,卿云瞧见皇帝那淡琥珀色的眼,颜色似也变深了。
卿云低下头闪开,面上浮现红晕,“这是在外头呢。”
宫人们早在皇帝向着卿云走过去时,便默契地退了出去,唯有海东青站在檐上,上下动着脑袋,好奇地看着它的主人将人从背后揽入怀中。
“明日,朕带你去打猎,如何?”皇帝道。
卿云身上一颤,“不要。”
皇帝道:“别怕。”
卿云手放在皇帝环着他腰的胳膊上,淡淡道:“我不怕,我只是不想去。”
那年秋猎的事,说得小,便是皇帝在捉弄他,说得大,那是一次死亡威胁,他亲手下令,让他在林子里被万箭追袭,绝望哭嚎。
他不原谅他,即便他是皇帝,即便他现在就在他的怀里,他也不原谅,他便是这般烈性又傲气,任谁也无法折断。
皇帝自然是会哄人的,不过是给他想要的,只是金银财宝,甚至内宦之权,皇帝已经给到了顶,再给,就该给别的了。
这一点,二人也都心知肚明。
皇帝若不愿给,卿云便就这么伴在他身边,只不提别的,假作相安无事也就罢了,便如方才同他儿子一般,表面和谐,内里仍是隔了一层,不,比同他儿子还是要稍好些,至少他在他跟前,还是敢说敢闹的。
若他愿意给……皇帝垂下眼,目光从卿云白皙的额头看向他低垂的眼,小巧的鼻子和轻抿的红唇。
皇帝明白,他一直在诱惑他,诱惑他将他死去的某些东西掏出来给他,到时,他会献上比现在更美好的自己,那种诱惑比江山更甚,因他已经拥有了江山,却还未真正拥有他。
皇帝道:“朕明日教你射箭。”
卿云抬头,皇帝在他的眼眸中此刻是颠倒的。
皇帝道:“朕亲自教你。”
卿云抿了下唇,低头道:“皇上不怕我学会了,朝您射箭?”
皇帝笑了笑,“你若能射中朕,朕便将朕的那张轩辕弓给你。”
“呸,”卿云道,“那张轩辕弓恨不得比我还高,你给我,我有什么用,我才不稀罕。”
皇帝捏了捏他的脸,“那张轩辕弓,阿含向朕讨了好几回,朕都没舍得给。”
卿云扭过脸,眼睛亮了,“真的?”
皇帝道:“你就那么在意阿含?”
卿云道:“若讨厌便是在意的话,那我确实很在意少将军,在意死了。”
卿云丝毫不掩饰那双杏眼中的恶意,皇帝本想说出秦少英在寺庙中救了卿云之事,想了想,还是不提的好,搂了卿云往殿内走,“明日学射箭,学会了,朕让阿含亲自捧着轩辕弓送到你手上。”
第109章
便是不提,卿云也想学射箭,若是再碰上上一回秋猎时发生的事,他不要那般只是四处逃窜,坐以待毙,他要还击,哪怕杀一个垫背也好。
翌日,皇帝出去开猎结束之后,便早早返回,卿云已经在玩自己那张小弓了,齐峰不敢上手,只言语指点,卿云有些不得其法,便骂齐峰不会教,齐峰苦笑,马蹄声传来之时,齐峰立即大大松了口气,“皇上回来了!”
卿云也听到了动静,他懒得回头瞧,还在摆弄那张弓,那弓原是皇帝从宫里头带出来的,便是想好了要教卿云射箭。
这一回春猎,皇帝不仅是想让兄弟二人之间修复关系,也存了同卿云和好的意思。
那张小弓完全按照卿云的身量和力道特制,便连箭矢都比平常箭矢要轻、更精致一些,箭羽雪白,在日光下简直能发光似的。
皇帝骑着马停下,侍卫们立即散开。
皇帝下了马过去,齐峰连同周围侍卫悉数单膝行礼,唯独卿云假装不知道皇帝已经返回,还在背对着皇帝拉弓。
“你这拉弓的姿势全是错的。”
皇帝一面说一面抬起手,从卿云背后将手放到卿云手上后,又“嗯?”了一声,手指间互相摩擦,将自己手上的扳指褪下,戴到了卿云手上,“手腕别朝外翻。”
卿云随着皇帝的手势动了动手腕,“这样吗?”
皇帝的气息拂在他耳边,轻轻笑了笑,“真是聪慧。”
卿云斜斜地瞪他一眼,老不正经。
围场中,李照和李崇正在一处打猎,皇帝摆明了是来给他们说和,身边不知道多少明的暗的在盯着,他们也只能并肩而骑。
“父皇开完猎后就回去了。”李崇道。
李照单手握着缰,懒懒地骑着,他对打猎没太大的兴趣,这个猎场,带给他的那些美好记忆早在幼时便已经死了,之后卿云一事,却是又激起了他心底某些深藏的东西。
李照先前很会做表面功夫,这一回难得没回李崇的话,或许李崇不相信,其实李照心里对李崇始终保有那么一点兄弟之情,他对这位兄长怀着一种淡淡的同情,自然,这种同情亦是居高临下的,故而对李崇多番忍让。
只是李崇这次的手段实在太下作,莫说卿云是他心爱的人,便是不相干的内侍,李照也不喜,他幼时身边死过一大批内侍,那时的他实在还太弱小,明知其中有许多人是无辜的,却无可奈何。
如今他已长成了一些,则更无法容忍身边发生这样的事。
他们两人之间无论怎么斗都无事,牵扯到无辜之人,这令李照感到厌烦。
李崇轻轻叹了口气,也不再开口,两人便这么默默地骑着马,不多时,身后马蹄声追来。
“两位殿下猎到了什么?”
听得秦少英爽朗的笑声,李照毫无反应,李崇则低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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