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恢复是方方面面的,捉摸不定的,心智、记忆、脾性……他原先所有的东西哪一样先恢复都是极有可能的,便是叶回春这般难得的神医也没有完全的把握。
李崇回想起卿云昨夜脸红的模样,挥了挥手,道:“你先下去吧。”
卿云自己还不明白,翌日醒来,心慌气短的感觉一消失,便还同没事人一般,吃了早膳补眠,再一觉醒来,宫人便说让他出去,皇上预备了惊喜给他。
卿云一听便紧张起来,生怕李崇又反复无常欺负他,勉勉强强地被宫人簇拥到了殿外,瞧见殿外树下的马时,他便怔住了。
褐红色的马缰绳未系,温顺地立在桂花树下,一双大眼睛静静地看着卿云,尽管她不能言语,卿云却仿佛从她的眼中看到了无限的喜悦和温柔。
卿云像做梦一般慢慢上前,他定定地看着那匹同样宛若梦中才会出现的小马,他痴痴地看着,心里喜欢又酸楚,想抬手碰,却又不敢,怕碰一碰,这小马便不见了。
烟霞久未见主,她是一向有灵性的,见卿云只定定地看着她,便自己将脸垂了,示意卿云来摸。
卿云扑哧笑了一声,这一笑,脸上便热了,才知自己不知何时竟又落了两滴泪,他自己说道:“我怎么最近老是掉眼泪。”这才小心翼翼地摸了下烟霞,这一摸,心里头更喜欢,干脆一气抱住了烟霞。
“好马儿……我的好马儿……”卿云脸靠在烟霞温暖柔软的面颊上,心里爱得不知如何是好,竟一气喊出了她的名字,“烟霞!你是烟霞!”
卿云乐得快要疯了。
虽然李崇成日里说他是傻子,疯子,可卿云从来不这么觉着,他今日才是真要发疯了。
他如今身子养得不错,因懒怠走动,却是手脚没多少力气,在宫人的搀扶下勉强上了马,也是出了一身的汗,如今快要入秋了,早夜凉,太阳一出来还是热,桂花也已打苞,香气宜人舒适,卿云坐在香喷喷的小马上,不想下来了。
烟霞的性子本便极为柔和,卿云坐着不动,她便也不动,卿云累了,弯腰趴下,烟霞便转过脸,轻轻地蹭着他。
卿云太喜欢这匹马了,当即决定,“今天我要同小马睡在一块儿!”
宫人们哭笑不得,因知他心智不全,只当他是胡说罢了,只午膳时他也不肯下马,要人端来给他,宫人们这才慌乱起来。
卿云的性子,宫人们也算是摸清了,说乖也乖,说倔起来那可真是倔得无法无天,他心里头并不真正怕谁,对李崇也不过是怕他断了他的吃用,心底里真正是不怕的。
宫人们围着马赶紧劝卿云先下来用膳,什么好话都说尽了,卿云却是不听,只管抱着马,烟霞也是镇定,被一群人围着七嘴八舌,也丝毫不起兴,倒是卿云听烦了,不知怎么用力拍了下烟霞的脖子。
烟霞原正懒懒地歇着,忽然得了主人的命令,便毫不迟疑地仰头嘶鸣了一声,宫人们被她一个响鼻喷走散开,烟霞拔足便跑。
卿云不假思索地抓住缰绳,“啊——”了一声,那一声惊慌中带着兴奋,烟霞扭头便往殿门外跑去。
卿云自上次被李崇强行带出凝和殿,之后便吓得再未出过殿,他双手紧紧地拉着缰绳,见烟霞直往殿门外冲去,喉间发涩,眼中也热热的,他虽忘却了前尘往事,自醒来后亦是头一回骑马,心下却知晓他只用力一拉马缰,烟霞便会停下的。
他没有拉马缰,烟霞带着他一气冲出了殿门,马蹄重重地踏在砖石上,卿云浑身随之一震,扭头看向幽深的宫道,烟霞已带着他在宫道上狂奔起来。
两面侍卫宫人被这场景都惊呆了,因各有差事,竟都只站着原地不动,呆呆地看着卿云在宫道上纵马。
卿云双手抓着马缰,身子随着奔马起伏,蓝天白云,红墙绿瓦,带着香气的风吹拂了他的头发,素色衣袂在风中蜿蜒,他望着前头仿若重叠的一重又一重宫门,胸膛里一颗心跟着亦是一震又一震。
这一刻,卿云忘记了害怕,忘记了这是宫里,甚至忘记了自己,不,他原便不知道自己是谁,从前的事全都忘了,如今的事也全都忘了,唯有拂面而来的清风,让风带他走吧,走去哪儿?他不知道。卿云双手渐渐放开了缰绳。
身后从天而降一人时,卿云尚未反应过来,落下的缰绳便被一双手抓住了,那双手使了巧劲一勒,狂奔的烟霞便立即吃疼地嘶鸣了一声急停下来。
卿云吓了一跳,人险些都要摔出去,幸好持缰的人双臂合拢将他困住了,这才令免于摔落下马,卿云这才发觉自己竟然骑着马跑出了凝和殿,赶紧回身抱住了人,他瞧见那抹明黄颜色便知是谁。
“无量心!”
李崇面色沉沉地控住马,“你找死?”
“我、我不知道……”
卿云后知后觉感到了害怕,将脸贴在李崇的胸膛上,一只眼偷偷地看着李崇手臂外的世界。
宫中大部分的场景都是差不多的,故而卿云眨巴了眼睛,觉着好似也没什么可怕。
李崇是被卿云如今那痴儿的行径给迷惑了,也真如叶回春所说,以为如今的卿云“很乖”,未料他记忆全无,也敢上马就跑,若是方才他迟一步,卿云便会摔断脖子。
卿云察觉到李崇生气了,但因李崇动不动便生气,他生气便生气,横竖也不影响他什么,便当无事,对李崇道:“无量心,我腿疼。”
方才策马狂奔时,卿云毫无知觉,如今停下才觉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
李崇垂下眼,见卿云睁着大眼睛,一脸若无其事,抬手便掐住了他的脸颊。
卿云“唔——”了一声,便听李崇道:“看来朕真得给你点教训了。”
李崇下马,将卿云从马上抱下,便召来侍卫,“将这马宰了。”
卿云原还无所谓,一听这话,面色立即白了,“不要!”他扑上去想抱住马,李崇早有防备,提前单手勒住了卿云的腰,卿云眼睁睁地看着侍卫提刀过去,竟不知哪里爆发来的力量,回身一口便咬在李崇脖子上,他咬得又急又狠,几是一下便见了血,含含糊糊道:“你杀她,我就咬死你!”
“皇上——”
侍卫见李崇受伤,立即拔刀,李崇却是给了侍卫一个眼神,示意他们停手。
“那不过是畜生,”李崇道,“为个畜生,你若咬死了朕,你也要死。”
李崇知卿云一向是最怕“死”这个字的,每回提到,都怕得要命,这一回,卿云没怕,他咬得更深更狠,腥甜的血滚入咽喉,那味道似又令他想起了什么,他心下涌上一股奇异的痛快,咬着李崇的脖子,坚决道:“一块儿死!”
李崇盯着卿云的眼,发觉他竟是认真的,自然卿云又不是老虎,不可能咬断他的脖子,两面僵持片刻,李崇却是抬了抬手,“放了那马。”
侍卫们收刀退下,卿云还是不松口,“你若出尔反尔,你、你、你便是乌龟王八蛋!”
李崇道:“这么多人瞧着,朕不会出尔反尔。”
卿云想想有道理,便松了口,呸了两声,将嘴里的血沫吐掉一些,这才扑上去抱住烟霞。
“好马儿,别害怕……不是你的错……”
卿云小声安慰烟霞。
“那是谁的错?”
李崇接了宫人递来的帕子盖住脖子上的伤口。
卿云回头见李崇那般,又想了想方才李崇的威胁,心里还是有气,“自然是你的错啊,你不能因为你是皇上,便觉着自己了不起,欺负人不算,还要欺负一匹马。”
李崇吩咐宫人将那马牵走,卿云不肯,抱着马脖子不放,李崇道:“朕说了留着她便留着她,你若再不依不饶地耍赖,朕连人带马一块儿杀。”
卿云方才敢咬李崇,说要和李崇同归于尽,都是凭了一时之气,如今见李崇心绪似乎平和下来,自己便也冷静了,讪讪地将手放下。
宫人牵了马离开,卿云凑到李崇边上,一点没有将人咬得鲜血淋漓的愧疚,“我喜欢她,我想一直同她玩,你不要伤害她。”
李崇回身入殿,卿云已跑了出来,觉着外头没什么可怕,便也自自然然地跟随李崇,见李崇不理他,眼睛便瞥向李崇的脖子,他方才自己咬下去时什么都没想,只一股气上来便不管不顾,如今见李崇脖子上的血将帕子都浸透了,这才啧啧称奇,心说自己竟那么厉害。
叶回春马不停蹄地赶到承庆殿,替李崇处理脖子上的伤口。
卿云漱了口,在旁看着,李崇脖子上的伤还真是非同小可,简直血肉模糊,卿云不由摸了下自己的牙齿,问李崇:“无量心,你疼不疼?”
李崇淡淡瞥他,“你说呢?”
“我看伤口觉着很疼,只瞧你的脸色,似乎不疼。”
李崇懒得同他一个疯子多话,只静静地后躺着。
叶回春处理完了伤口,很想进言,但知以皇帝的性子,从来独断专行,根本听不进旁人的进言,便宁愿同“疯子”说话,拉了卿云下去问他,“为何要咬皇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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