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上的门再度打开,李照回眸,大氅被扔了出来,李照抬手接住,门又"嘭"的一声被关上。
手里捏着大氅,李照垂眸,抬手轻轻抚了一下。
片刻之后,门又打开,秦少英面色难看至极,"你走不走?"
李照隔着他瞧见躲在后头的身影,"我的时间不多,你的时间也不多。"
秦少英暗吸了口气,仍是打开了门。
"你不走,他老惦记你在外面冷,"秦少英自嘲地一笑,他照顾了卿云快两个月,没见卿云担心过他出去冷不冷,"还是进来吧。"
李照进了屋,秦少英出去打热水。
卿云坐在榻上,仍是盯着李照,他心下知道他的名字,亦对李照生出了几分奇异的心思,仿佛等了他很久,他终于来了。
"身上还好吗?"李照缓缓道。
"好。"
卿云抬手指了指李照的额头,李照道:"已经好了。"
"疼。"
"不疼。"
秦少英打水回来,却见李照弯腰站在榻前,卿云手正在摸李照的脸。
"真的不疼。"
李照神色安然,卿云点了点头,手还在李照脸上摸,像是要找一找还有没有别的伤疤。
"泡脚了,"秦少英生硬道,"让开。"
李照让到一侧,卿云也放下了手。
秦少英替卿云脱了鞋袜,将他的脚往药水里按。
李照负手瞧着,道:"我身边有位不错的大夫。"
"哦?"秦少英掬了水泼在卿云小腿上,"怎么不带过来?"
李照道:"他腿脚不便。"
秦少英笑了,"医者不自医?"
李照道:"是啊,医者不自医。"
秦少英能感觉到经历大劫之后,李照比从前更从容有余,这令他心下不由更焦躁几分。
"你想我跟你去,才给他治病?"秦少英冷硬道,"殿下,你打错算盘了,他如今也在慢慢恢复,便是不恢复,我照顾他便是,"秦少英低头替卿云按脚,"反正我也已经习惯了。"
"此事不是由你说了算的,便是你不肯,我也要带他走。"
秦少英猛地站起,"你凭什么带他走?!"
"凭你留不住他。"
"……"
因卿云在侧,秦少英克制着没有发怒,怕吓到卿云,"这般争来夺去的,有意思吗?"
李照道:"所以你要为了一己私欲,让他就如此浑噩下去?你是怕他醒了,便再也不会需要你的照顾?反恨你入骨?"
秦少英手指微微蜷缩,李照却是视若不见,直看向卿云,"带你去看大夫,你愿不愿意?"
秦少英回头。
卿云低头看了一眼泡在药水里的双脚,药水发红,他的脚也泡红了,他不爱喝药,秦少英便也由着他,只给他药浴,镇上也都是些乡野游医,哪能真的治好卿云,卿云一点点恢复,同这些药实则是没关系的。
"愿意。"
秦少英手指慢慢放开了。
李照道:"你切莫以为我是在拿他要挟你,自然,你可以此为台阶,我也恭候你下来,只你糊涂了这么久,也该是时候想清楚,你能逃一时,难道还能逃一世?"
李照手指了卿云,"他便是糊涂了,也比你明白。"
李照语气一如既往的温和,秦少英却像是被他的话狠抽了一鞭子,他在屋内几是站不住了,回身便推开门冲了出去。
李照手放下,望着晃悠悠洞开的门,片刻之后过去关上。
屋内炭火渐熄,李照过去添了新炭,轻轻拨弄,炭盆又燃起新焰,屋内便又暖和起来。
卿云双脚还泡在药水里,李照过去,拿了搭在木盆上的帕子,抓了卿云的小腿提起,自自然然地便替他擦起了脚。
卿云定定地看着李照,总觉着这些事不像是这个人会做的。
他是太子。
卿云脑海中又突兀地浮现了一句。
"在这儿,不大好沐浴吧,"李照道,"是就这般睡了,还是打水擦洗一番?"
"睡。"
平素里,卿云是要擦洗再睡的,只他不想叫李照给他擦洗,所以便想睡了。
李照倒了水回来,卿云已然钻进了被子,一直将被子盖到了头顶。
他在被子里单薄的一团,令李照恍惚间觉着他还是十三岁刚来东宫的时候,那时他守夜,便是这般团着被子睡在下头,也不过也就是那么小小的一团。
李照在一旁椅子坐下,垂着脸,心中思绪万千。
十年了。
他与他,十年了。
这十年发生了太多事,若叫他回首,他绝想不到随手救下的一个小太监会掀起这么多的波澜。
李照看向榻上的被子团,低声道:"将脸露出来,别闷坏了。"
被子团抖了抖,过了片刻,慢慢地游出半张脸,头发乱蓬蓬地堆在脸颊上,李照俯身过去,以指为梳,轻轻替他将面颊上的头发顺到后头。
卿云脸憋得有些红,他忽然道:"殿下。"
李照手指在他乌发间顿住,时光恍若凝结在此时,兴许下一刻,被中的人便会钻出,还是那张稚嫩的脸孔,将脸放在他掌心,笑着让他多宠他一些,他好慢些长大。
然而,卿云唤了那一声后,却是闭上了眼睛,他的侧脸是已长成的青年模样。
李照收回手,坐在榻边静静地守了一夜。
天蒙蒙亮时,秦少英披着满身银白的霜露回来了。
"我跟你走,带他去看大夫。"
马车进入雍州,秦少英在车内回过了神,"申屠牙是你的人?"
李照道:"他只是比较识时务。"
秦少英怔了一瞬,更无话可说了。
申屠牙亲自出来迎接车马,见到秦少英亦是神色坦荡,没有半分背叛的心虚,窃夺皇位的逆贼,人人得而诛之,他不过是奉了正统储君之命,有何惭愧之处?
秦少英手握着刀柄,冷声道:"所以,是殿下让申屠牙在儋州临阵倒戈?为了逼我同李崇反目?"
李照负手在后,"难道只准你们耍心计手段?"侧过脸对卿云道:"小心台阶。"
卿云披着大氅,兜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一直到屋内摘下兜帽,杨沛风才察觉他的身份。
"殿下——"
杨沛风一见卿云,不由咬牙切齿,这是弑君之人,他怎能不激动?!
李照道:"叫成先生出来。"
杨沛风敛了怒容瞥了卿云一眼,拱手退下。
秦少英手扶着刀,"看来殿下没有同你的属下通气,你要带谁回来。"
仆侍上前放了茶,李照端茶抿了一口,"你既知他是我的属下,便该知道主子做事,不必事事知会下属。"
秦少英冷冷一笑,"殿下还真是不改本色。"仍然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储君。
"既是本色,如何能改?又为何要改?"李照看向卿云,"尝尝,这个茶你从前喜欢的,回甘很轻柔,"他又转向秦少英,"你呢?你改了吗?"
秦少英神色又是一沉。
杨沛风早知太子会将秦少英寻回,他虽心中深恨秦少英背叛,险些害死太子,然太子既如此做,便是要用秦少英,太子不以一己得失为虑,而是以天下大局为重,他心服口服,至于卿云,杨沛风从前便不喜,如今再见,仍是后悔,当初没用重刑将卿云打死也便没后来那些事了。
成鹊生坐在轮椅上前来,替卿云诊了下脉,便笑了笑,"果然是我那好师弟的手笔。"
秦少英抱着的双臂松了松,"叶回春是你的师弟?"
成鹊生颔首,"师弟性子软和,极少下死手。"
李照道:"成先生的意思是能治?"
成鹊生道:"三日之内,配出解药。"
叶回春当时配的药是为卿云量身定制,成鹊生自然也要如此,一一对应才是。
李照这儿满是仆从,便让人扶卿云先去厢房梳洗休息,秦少英要跟随,被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齐峰给挡住。
"他自然有人伺候,"李照道,"你也不必再用他来当借口。"
秦少英看向李照,李照正低头抿茶,神色是秦少英从前最看不惯的雍容自持,侧额的伤疤丝毫没有削减他通身的气派风度,反而令他更多了几分沉淀,秦少英虽深恨先帝,也不得不还是承认先帝的眼光没错。
卿云由仆从带到了厢房内梳洗沐浴,秦少英照顾得再周到仔细,哪有成群的仆人服侍得好呢?
卿云梳洗之后,仆人们围着他,让他躺下,他们来替他擦洗湿发,卿云脑海中便又闪过几个画面。
宫人成群,锦衣华服,他亦是这般由人伺候,封锁的心门一点点松动,李照推门入内,卿云躺在榻上,乌发在身后披散了满榻,仆人们跪在榻上替他擦拭,他目光轻轻扫向李照,那视线冷淡中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媚态,李照手掌顿住,倏然想起齐峰跪在他面前,惨声道:"……先皇是死于内侍之手。"
第190章
屋内仆人手脚不停,李照上前,在不远处榻上坐下。
卿云目光追随,只觉李照神色之中似有几分难言之态,心下竟也有几分清楚明白。
二人具都默默的,一个清醒,一个糊涂,却都有物是人非之感。
"还记得苏兰贞么?"李照开口道。
卿云目光望过来,李照道:"他无事。"
卿云心说他知道。
但凡离了他,自然便无事,只到了他跟前,才遭了不知多少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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