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伸手,秉承着你和我一个瞎子计较什么的原则,摸得十分不小心。
与其说是摸,不如说是挥。
一阵劲风袭来。
就在赵珩要猛地砸向他的腰时,他终于伸手,将赵珩的手臂一握。
赵珩累得气喘吁吁,歉然道:“朕第一次瞎,没有经验。”
一个时辰的相处,已经足够他看出得这位皇帝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性格,遂不理,直接写道:陛下还有什么事?
赵珩仰面,他鼻尖亮晶晶的,若有一点濡湿。
还真给他累到了!
赵珩问:“卿叫什么?”不等对方写,他又笑吟吟地,好像二八怀春少女面对心上人那般憧憬地说:“倘不能说,朕叫你卿卿可好吗?”
平心而论,赵珩的声音不难听,相反,嗓音略带一点沉,却天然含笑,很是醇郁动人。
偏偏,他柔和以对的是个男人。
对方好像被他恶心到了,立刻写:程玉。
快得赵珩差点没辨别出来。
旁人越不搭理他,赵珩越觉得趣味十足,当即道:“君子如玉,好名字。”他低语,声音恰好够程玉听见,“那朕叫你什么呢?”
“玉玉?阿玉?玉儿?”
他每说一个名字,就觉得手上的力道加重了些。
程玉。
程玉在赵珩掌心写道,力道重得险些入木……肤三分。
赵珩点点头,“好。”
他翘唇,“玉卿。”话音缠绵入耳,不似玩笑,倒是少见的一本正经。
弯弯绕绕,如一把小刷子似的,弄得人耳畔发麻。
程玉动作停住,一下拿开了手。
五指无意识地捻了捻,须臾后手的主人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蓦地攥紧。
这只手,手指刚刚在赵珩的皮肤上游走。
向来敏锐的皇帝,却对近在咫尺的危险一无所觉。
赵珩笑。
程玉转身而去。
“玉卿,”赵珩在他身后快快乐乐地喊他,“朕吃不惯辣。”
程玉无声地嗯了声。
他垂眼,浓密的长睫轻阖,掩住了其中疯狂汹涌的情绪。
再抬眸,面上已无异常。
程玉闻到了一股血腥气。
他松开手,见一缕殷红顺着掌心滚落。
第六章
有程玉吩咐,膳食很快就做好送来。
考虑到赵珩是个下半身完全不能动弹的半瞎,送膳的侍人还格外贴心地抬了张紫檀小案,正摆在赵珩面前。
赵珩从未想过自己能从床上起不来的一天,心绪复杂了几息。
但随着菜品一样一样摆上,香气充盈了半个内殿,赵珩就一点都不纠结了。
事已至此,吃饭要紧。赵珩没心没肺地想,他净了手,接过侍人送来的玉竹筷。
不是程玉。赵珩心说。
他们身上没有程玉身上那样浓郁的药味。
摆好菜品,从进来起便屏息凝神,竭力让自己存在感降到最低的侍从悄然抬头,看向皇帝。
青年帝王样貌卓然,不嗔不怒时气韵沉静端华,不似传言中喜怒无常暴虐恣睢的暴君,倒很有个垂拱而治的圣明君主样子。
他手持玉竹筷,却迟迟没有下箸。
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茫然无措。
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尚未经事,一眼望去,只觉这连菜都夹不起来的皇帝很有些可怜。
他看了眼与他一道来的靖平军主事燕朗燕大人,犹豫了几息,道:“陛下,可需臣帮您吗?”
话音未落,赵珩抬腕,迅捷地夹住了一块鱼肉,放入口中。
其动作之快,下箸之准,连看得见的人都要望尘莫及。
少年与燕朗都沉默了几秒。
原来他刚才迟迟不动筷,是在辨别哪道菜是鱼!
待鱼肉咽进去后,赵珩朝声音发出的方向微微一笑,“多谢,朕自己来便好。”
他不笑时好看,笑起来更是玉润含情,少年只觉耳下滚热,烛火烧灼似的烫。
余光瞥见面无表情的燕朗,少年忙低下头。
赵珩满足地喟叹了声。
这才是人该吃的饭!
参汤虽不错,但任谁在半死不活时被灌了十几次参汤,都会对这玩意深恶痛绝。
少年低了有小半刻头,见燕朗的注意力已经不在自己身上,又悄悄抬眼去看赵珩。
皇帝吃相斯文,即使现在看不见,也丝毫不显狼狈。
不过,吃相显然与饭量无关。
少年眼睁睁看着赵珩般风卷残云地扫荡了桌子上的菜,在吃完两碗粳米后,还能再喝一盅养气补血的药汤。
赵珩左手边摆着鱼骨,右手边搁着已经被皇帝剃干净肉的、原本用来炖汤的鸽子骨架,他看不见,但居然没被骨刺扎到嘴。
少年人瞪大了眼睛,觉得传言可能有误,皇帝不是服毒自尽,而是活生生饿死的。
时令鲜菜赵珩只夹了口笋片,但糯米藕被他吃得只剩下了一块。
连原本目不斜视的燕朗都忍不住看向皇帝。
然后,他就看见赵珩又夹起了一块桂花糕。
他居然还吃得下!
燕朗震惊非常。
且不说皇帝的饭量是不是一个中毒未愈的病人的饭量,便只身为有名无实的天子,身世风雨飘摇之际,他不仅没有食不下咽,相反,吃得香极了。
皇帝到底有没有心?
燕朗由衷地产生了这个疑问。
他来时已经做好了力劝皇帝用饭的准备,结果,赵珩根本不需要人劝。
他看起来更需要加餐。
在燕朗心绪汹涌时,赵珩又夹了一块栗子酥。
燕朗与少年对望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震惊。
少年人震惊的是皇帝这么能吃,还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架子,燕朗震惊的是,皇帝居然如此没心没肺。
终于,赵珩在两人震惊中又带了一丝敬佩,敬佩里还掺杂了几抹一言难尽的复杂目光中放下筷子。
而后,赵珩拿起了一个桃。
燕朗终于忍不住,“陛下刚刚醒来,为了圣体康健,也该节制才是。”
他真的害怕把赵珩撑坏,毕竟皇帝的身体现在和纸糊的没什么分别。
赵珩闻言一笑,道:“朕知道了。”
却还拿着桃不放。
桌案被撤下。
赵珩慢悠悠地玩着手中桃子,看得燕朗胆战心惊。
赵珩忽道:“程玉呢?”
燕朗一怔,旋即答道:“回陛下,程玉在将军处。”
赵珩哦了声。
燕朗既看不透此刻皇帝在想什么,更难以理解将军眼下的所作所为,只垂首问道:“陛下可还有吩咐?”
赵珩扬扬手。
燕朗躬身道:“臣等告退。”
少年人离开内殿前还忍不住往里看了眼。
皇帝半坐着,周身皆白,无一处亮色,远远望去,竟如未亡人在披麻戴孝。
唯手中一颗桃子,熟红欲滴。
少年慌乱地低了头,紧随燕朗出去。
赵珩躺在床上,摸了摸被撑起来的肚子,心道姬将军这是要将他养成猪。
吃完又不能动弹,和待宰的年猪有何分别。
他正百无聊赖地躺着,忽闻有人声传来。
赵珩歪头细听,依稀听到来人在向守卫解释自己的身份——太医院院判,李元贞。
也不知他是根本没跑,还是没来得及跑,就被姬将军的人抓回来给皇帝治伤了。
又过了片刻,门嘎吱一声被推开,李元贞李太医快步进来。
“陛下。”李元贞道:“臣来给陛下诊脉。”
赵珩点点头,他左手拿桃,很配合地将右手递过去。
李元贞一面给皇帝诊脉,一面打量着皇帝。
与李元贞想象中的凄惨景象不同,赵珩昏睡时,他差点以为赵珩被姬将军折磨死了,现下人醒着,形貌虽羸弱,精神却好得很。
手里那是……李元贞几乎以为自己老眼昏花了。
桃子?
桃子?!
身陷囹圄,皇帝怎么还有心情吃桃子?
赵珩笑问:“李太医,朕的自己身体如何?”
李元贞毕恭毕敬道:“陛下吉人天相,自有上天庇佑。”
可不命大吗,他心说,喝了牵机居然没死。
指下脉象虚浮,似有还无,忽急忽缓,在李元贞看来,皇帝半只脚已踏进了阎罗殿。
本该死了。他想,皇帝断气时是他亲自探查的鼻息脉搏,得知皇帝还活着,李太医怀疑自己医术怀疑了半日。
他踌躇几息,低声唤道:“陛……”
“朕的眼睛几时能看见?”
却遭赵珩径自打断。
李元贞一顿,将欲出口的话陡然咽了下去,道:“待陛下眼中淤血化开,至少还需十数日。”他看了眼赵珩眼上的黑绸,“陛下的身上的伤每日都需换药,臣少时就将药送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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