驰望原比沈水更能让李舒融化。
他享受栾秋的责罚,“荒唐”渐渐成为一种玩笑,一个信号。李舒知道栾秋绝不憎厌这样的“荒唐”。
他们在驰望原上奔驰,是两个谁都不认得的他乡来客。不熟悉一切规则、不知道部落的习俗,这些都不影响他们的旅程。栾秋开始不修边幅,把头发和胡子留长。李舒负责给他修剪,他们在被日头晒得散发出青草气味的原野上相对而坐,因为彼此一些无聊、无趣又无益的话疯狂大笑,甚至滚下山坡。
“荒唐!”李舒跳起身,对滚进小溪里的栾秋大喊。
栾秋会蹲在生产的母羊身边,用前所未有的凝重和谨慎,等待羊羔子的降生。他什么都学得很快,猎熊、猎兔,把枯草编成结实的绳子,骑着风驼穿过冬季的草原。
他不像“栾秋”了。但他仍是栾秋。
荒唐的、无形拘的,永远吸引李舒目光的栾秋。
此时的李舒坐在黑暗的小屋子里,被潮湿和不知名的小花包围。他因自己的燥热而窘迫、而愤怒,却又为栾秋此时不在自己身边而沮丧得落下两滴眼泪。想起的事情越多,就越发现所有开心的记忆都打上了另一个人的烙印。
屋子外头忽然传来响动,李舒吓了一跳,连忙从破窗户里跳出去。
隔着一个小池塘,栾秋正站在夜色里。
李舒以为自己看错,直到栾秋摇摇晃晃踏进水里,他才大吼一声:“别过来!”
栾秋站定了,扶着身旁的树干。
两人隔着冰冷夜色沉默许久,栾秋才开口:“你是不是……并不想回大瑀?”
第90章 故人心曲(4)
李舒垂头踟蹰。
他无法回答,只能沉默应对。
他以为见到栾秋的时候自己会生气,但此时只有伤心而已:看见栾秋的脸,便立刻想起阮不奇斩钉截铁地说“他不喜欢你”。
平时是绝不会怀疑,更不会无端去寻求他人肯定。李舒说不清楚自己当时想的什么,阮不奇说的那些话钉子一样刻在他心里。
“回大瑀”是李舒主动提起的。
这三年栾秋和他都过得很快乐,但有时候,他会看到坐在草坡上的栾秋不自觉地望向南方。
南方有大瑀,有江州城和四郎峰。潮湿的春天,闷热的夏天,湍急的沈水,那里有他熟悉的朋友和土地。栾秋并不能意识到自己正望着故乡的方向,他以为自己是看着一只鹰,一头落单的小羊,然而他站在高处时,总是背对李舒。李舒知道,他流连的目光正思念着千万里之外的小小山庄。
察觉这一点的李舒并没有立刻提议。他忍耐着,也暗自思索着。
“大瑀”并不是李舒乐意去的地方。它和苦炼门不一样:苦炼门会让李舒想起栾秋被蒙骗的十几年,还有自己吃的苦,大瑀却只会让他恐惧。
这种恐惧非常细微,但像露水一样无处不入。他从商队的人手中买来好几本假的《侠义事录》,起初看得嘎嘎大笑,渐渐笑不出来,盯着纸上的字发愣。人们随意杜撰他和栾秋的故事,所写之事超出了李舒的想象,以前的他看这些东西,像看一个同名同姓之人在书页上冲杀,连自己也要忍不住怒叱两句“可恶”——但现在他不能够这样轻松了。
他害怕自己会成为栾秋的污点。
这种恐惧在北戎的一个雨夜中获得了证实。
那时他和栾秋在北戎的都城闲逛,经过明夜堂的分堂时,听见有人在门前吵闹。正是夏季,夜间有雨,十分凉快,看见那青年背脊时,李舒瞬间想起了绍布——除了绍布,他还没见过别人身上有那么多张牙舞爪的刺青。
青年身上遍布刺青,还有许多细小的伤口。他高大壮实,裸着上身与明夜堂的人扭打,扯着嗓子嚷嚷:“陈霜呢?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被他甩到一旁的明夜堂帮众摔到栾秋身上,被栾秋牢牢抓住。李舒插嘴:“陈霜不在这儿。”
青年朝李舒冲过来,几乎要撞上李舒的脸:“他又跑去了哪儿!”
一番解释,俩人才知眼前这位高大的琼周青年是从大瑀一路追着陈霜而来的。他不肯说自己与陈霜有什么仇怨,提起陈霜时表情十分古怪复杂,不太乐意细说似的。李舒和栾秋很喜欢陈霜,怕这人是他的什么仇家,哄着骗着,把青年拐进酒馆。
青年自称郑舞,是列星江游家船帮的人,此前一直在琼周和大瑀附近的海上当水盗。他酒量极好,讲话爽利,说了许多路上见闻。眼看两壶酒快喝完,他才察觉忘记问眼前两人名号。
两人在北戎一直用真名行动,自然坦然告知。郑舞忽然眨了眨眼睛:“你就是李舒?”
他看着李舒,慢慢地打量他,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流露困惑:“怎么和他们说的不一样。”
李舒:“谁是他们?怎么说的?”
“大瑀江湖人。”郑舞大口吃肉,回忆道,“说你带着栾秋在金羌干坏事。”
李舒和栾秋同时皱眉:“……嗯?”
在大瑀江湖人之间口口相传的怪异故事,远比假书中写的更为离奇。
真真假假的《侠义事录》塑造了一个勇武、忠诚、隐忍的栾秋,而与之相对,民间流传着许多个面目模糊的“栾秋”:随苦炼门门主一同烧杀抢掠的、当上苦炼门长老的、成为西域杀人狂魔的……林林总总,千奇百怪。
而无论“栾秋”变成什么样,引诱他堕入深渊的永远都是“李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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