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能算准每一步。”夕误踩着枯草,眸光沉定,“若她能算准,自然有无数机会除掉祸根,何至于……”
何至于让白知秋亲手弑兄?那得狠心到什么程度?
杨雨是早已停滞在三百余年前的旧人,他们这些后辈,没一个说得准她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
长风拂过旷野,白日光晒下来,晒久了,晒出一点暖意。谢无尘低着头,静静地往前走。夕误落后他半步,是一个有些显礼让的距离,只能看到谢无尘侧颊的线条。
“先生,”谢无尘的声音裹在风里传过来,“杨雨仙师,会有偏爱吗?”
“这世上,但凡是人,都会有偏爱。”夕误淡淡道,抬手一指天空,“我敢肯定,哪怕是苍天,都不会全然没有偏爱。”
谢无尘停步,面沉似水:“那,有没有一种可能……杨雨仙师从未告知过小师兄芸笥天阵局——玉简一直留在明掌门手中。”
杨雨偏爱白知秋,故而不肯让他接触到阵局,让白知秋回到人间,也是出于同样的偏爱。
她没有算到学宫的未来,也不知晓白知秋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但是,可能吗?
那是从辰陵宫未立时便能被同辈称一声仙师的人,是仙门巨掣清远山最后一任掌门人,用“一叶障目”这个词概括,真的会有人相信吗?
夕误顺着谢无尘思路细细一想,不由升起了一丝不寒而栗。
可杨雨又凭什么认为,白知秋会一心护着学宫?
夕误在微微皱眉,听见谢无尘问道:“先生见过芸笥天阵局吗?”
他没有立刻回答,少顷摇了下头:“没有。”
***
他们走在旷野中的时候,白知秋才到松州以南。
进北越后,只要不起白毛风,路还是很好走的。白知秋却是贴着江州与松州的边缘过,一路上雨雪几乎没停。等他接近顺安的时候,老天终于放了晴天。
白知秋长发披散,牵着马在行道边慢慢地走。他神色恹恹,长发被风一吹,随着幂篱半透的黑色长纱扬起,更显得脸色苍白如纸。
今晨,姜宁给他传信,讲已经接上了人。他本以为谢无尘会借机同他传信,谁知道等到午时,都没有等到。
不用细想,白知秋也知道是夕误将他的老底揭了个彻底。他不是那种习惯与人亲近,对人表示关心的人,谢无尘知难而退,于双方而言,其实都好。
白知秋收起玉简,拍了拍马匹后颈,牵着拴到拴马桩上。
从顺安往出走,有村落抑或是城外官道边,常有设有茶棚。但从宜州往顺安,用水道多些,官道上茶棚便少了。
这座茶棚中没有人。
东西有翻动过的痕迹,大概是往来的行客在棚中休憩过。木桌边缘被雨雪洇湿,又被太阳晒了个半干。薄薄一层凝固的雪融化了,水滴滴答答顺着茅草往下流,在桌面上显出一深一浅两道明显的水痕。
松州以南的阳光已经很温暖了,晒得背上暖洋洋地。白知秋撑着桌边站了一会,往进两步坐在避阳的地方,自己泡好一杯茶,慢慢抿了一口。
热水带起的暖意在口中一停,顺着喉咙滑下,习惯了冰冷的身体却被这种妥帖一冲,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白知秋手一抖,茶盏顺着没放平的木桌,“咕咚”一下砸在地上。
血从指缝里往出渗,顺着手背汇聚到手腕,将袖口染得鲜红。白知秋全身上下撕裂一样的疼,耳边尽是辨别不清的恶意话语,他要撑着身站起来,膝盖却一软,撞翻了桌子。
“回去……”白知秋嘶哑道。
嘻嘻哈哈的诅咒声不减反增,它们冷眼旁观着这个半跪在地的人,试图压弯他的肩背。
凭什么,凭什么呢?
凭什么你就干干净净的呢?
白知秋喘息着,呛咳出一口混着碎肉的血,无视了白衣上渗出的星星点点的红,一掌拍向地面。
洇渗出的血因为他的动作霎时间流转起来,不过眨眼间,已经勾勒出一座微小的阵法,正好将他围在其中。
肆虐的怨煞撞上阵法边缘,扭曲着后退,想要缩回白知秋体内。无情道心法随之运转,温和却坚定地流转过全身窍穴,疗愈伤口的同时,也将躁动不安的怨煞镇压下去。
“我不会伤你们,”白知秋轻声道,“回去。”
每一次拉锯都漫长到无以计数,但白知秋已经习惯这种痛到极致乃至五识尽丧,还有无情道心法收束之时的空寂了。他睁开那双一素温和平静的眸子,看见鲜血渗入地底,一点痕迹不剩。
算了……
白知秋起身,拍掉沾上身的尘土,扶起木桌,摆好长凳。将这些事做完,他绕到茶棚边,汲水倒进石槽中,慢而细致地一点一点将手上的血洗下去。
“为什么总是洗手?”有人站在背后,问。
初春时候初初解冻的水冷如冰雪,从伤口上流过,那种冷能一直渗透到骨缝中。白知秋始终不言不语,长睫低垂,目光落在指缝和手背上。
“沾了血,脏。”他听见自己这么回答。
“没有,你仔细看一看。”那人温和道,摸摸他的头,把他的手捞起来捂在掌心里,“也不怕冷。”
白知秋却别开脸,不肯看了。
一百七十多年,他终究是没能将手上的血洗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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