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静默里,黑白棋子来回厮杀着。
“好啊,百密一疏,想不到他也算计了我。”半晌,郑士谋伸手执棋,灯火扑簌的,琉璃子的光芒为之一黯。
屋外隐隐滚起闷雷,眼看就要下雨,潮气从地底涌上,熏香气味似乎被土腥气冲淡了些。商闻柳抬袖擦汗,猛地听郑士谋阴恻恻道:
“第二着,我要断你的黑龙。”
商闻柳心中一悚,垂眸看棋盘之内,不知何时,白子已成兵阵,左右横断了他的生天,他是退无可退也战无可战,几乎只剩垂死的挣扎。
方才不过是弹压,现在才是锋芒毕露的杀招。
“如果老夫猜得不错,你查到了货船之后,势必会一路引火烧到漕运。你想查漕运,户部就躲不开干系,户部嘛,向来是老夫的地盘。”出乎意料的,郑士谋单刀直入,并不避讳什么。垂暮老人捻着棋子,道:“但这和我有无瓜葛,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兰台不妨猜一猜,现在送进宫的账簿里,有没有我郑重裕的一份?”
“阁老都这么说了,想必是没有。”商闻柳节节败退,生门皆被吃住,在困局中撞得头破血流。
郑士谋面容苍白,却有得胜之色:“那这些天你奔走来去,还是一场空啊。”
商闻柳没有急着落子,耳侧风声扑啸,心中棋盘已成战场,他是调兵遣将的主帅,不出帅帐,却弹指灰飞烟灭。
“阁老费尽心思,不就是想听听晚辈的推论吗?”
郑士谋欣然允许:“你说。”
“事情要从轸庸元年,云泽铁矿欠税开始说起。”商闻柳开门见山地,“那一年的欠税,往后二十年也没能补上,这是后话了,今天只提那一年,或者说,那一天。”
“那一天,徐英川为着一件事到了码头,苦于视野狭窄,登上高台观望。当时任户部侍郎的阁老并未同行,这与刑部的卷宗截然相反,而在这之后,他便启程前往薄云关。”
“原本我对徐英川做么做的动机还抱有怀疑,可是适才阁老的话,令晚辈想明白了。”商闻柳迎上郑士谋的目光,“阁老方才称徐英川为‘阿川’,徐家小郎,不是谁都能这般称其ru名,何况当年徐英川已过弱冠,早已经起了字。就是这样几乎称得上是亲人的阁老,却犯下一桩令他无法置信之事。那一箱箱所谓的‘香料’——云泽的铁矿,恐怕当时就在船上吧。”
云中闷雷轰然,乍的一亮,商闻柳捻棋的指缝间,钻过丝丝燃香白雾。潮气已经压不住,窒闷的湿热向人鼻cun间攀爬而上。
“这时的他,可能已经有所预感将来之事,所以才会留下一个模棱两可的疑点,也许是打算回朝之后,还能将此案置于尚可转圜之地。”
“晚辈大胆地猜测,这也许是徐英川一生中唯一一次逃避,也是最后一次逃避,但他决计想不到,和他已经亲密到可以直称他ru名的人,竟然已经算计好了他即将一步步踏入的死局。”商闻柳悬棋已久,重重落下时看不出章法,似乎已经放任自流。
“旧事一晃二十九年,阁老可还记得当年在码头遇上徐英川的场景?是惊慌,还是愤怒,为了他一路跟踪,或者为了他这份不信任?”
第162章 自戕
郑士谋拊掌:“好一番推论,当年兰台还没有出世,这副模样,却像是已经洞悉前因后果一般。”
“可惜,你又错了,”郑士谋道,“徐英川的死,并非我一人促成,是他自己不知收敛,徐家骄横跋扈时,可曾想过家破人亡的那一天?”
“兰台说老夫是恶虎,可是顺应天意,哪还分什么正邪?当年怀疑我的人可不少,弹劾老夫的折子,其实并没有中途被拦,都送到了先皇的御案上,可是最后却石沉大海。这不是我对谁的授意,也不是谁刻意来讨好我。”
“徐英川既死,已经不能挽回,无论是对是错,此时再受理,便是先帝的过错。天子如何能错?那些折子,是被先帝淹了,”郑士谋轻咳几声,“没有必要的东西,更加没有必要存在于世。有人懂得这个道理,譬如先帝,譬如老夫;有人不懂这个道理,譬如徐英川,又譬如兰台你。你想做第二个徐英川么?”
“李家帝王,最逃不过的就是‘多疑’这两个字。”郑士谋的笑容里有深意:“第三着——”
商闻柳突然打断:“第三着,晚辈要提阁老的棋筋。”
“你......”郑士谋尚未反应,商闻柳已经落子,极狡诈的一手棋,将棋眼豁然开朗,黑龙缓缓昂首,包吃了郑士谋的兵阵。
“骗棋!歪门邪道!”郑士谋怫然大怒,推开满盘棋子,琉璃子跳溅在地砖上,噼啪乱响。一时之间,大地为棋枰,棋子无论处于何地,都成一局,而一黑一白两颗头顶,竟自然而然融进了局中。
商闻柳露齿笑道:“手谈之道,但凡循理,还分什么正邪?”
“好啊,原以为你尚可与我对弈——”郑士谋脸色发着青,应该是气急了,连被掀翻的棋盘都不屑于看一眼,“老夫高看你了!”他忽的低头,掩ko猛地一阵呛咳,帕子上一片湿沫,泛着些淡红色。
商闻柳隐隐有不祥的预感,扶住椅圈,目光微沉。
“老夫愿赌服输。你说的不错,徐英川之死,的确与我有关。他看到不该看的,我却不能信他,干脆一了百了——”郑士谋像是变了一个人,眼中染着疯狂,“这便是我要告诉你的三十年之疑云,你敢听下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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