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偏头,下颌搁在裴戎右肩,用手指在肩胛书写:错了,是独孤。
字迹独特,皆是连笔,无分毫断绝地一笔挥就,来去纵逸,势如山河。
每一字写下,皆令裴戎的心微微一颤,炙热情绪随着一撇一捺在复苏,在他体内肆意流窜。
裴戎想起,竹林野寺,古钟悠鸣,有人墨砚青席凝雅端坐,于桃花滂沱中书下“红尘”一笔。
裴戎猛地抓住那只写字的手,握得极紧,仿佛一松开,对方便会化为一股青烟,随风消逝。
马疾如飞,飞花枯叶打着旋儿从他身旁掠过,眼前景物随流风飞逝,显得朦胧。
心脏砰砰狂跳,撞得他胸口发痛。一股热气堵在胸口,左冲右撞,找不到一个宣泄的出口。
裴戎盯着发颤的指尖,恼怒自己不够沉着。
“阿蟾……你是阿蟾?”他在确认,在质疑,在希冀,“告诉我,这不是梵慧魔罗的又一出玩笑。”
身后又传来一声轻笑,对方被攥住了手,写不了字,只好亲自开口。
说出的话那是那句:“错了,是独孤。”
声音柔和,带着点儿慵倦,许多次响起在裴戎的梦中。
胸口热气顿时酿成又烈又酸的老酒,涌上喉头,裴戎觉得自己眼胀鼻酸。
无人会质疑裴戎的坚韧,就连独孤与魏小枝有时也会觉得他不是活人,而是铁傀。那种用百锻精铁铸造出来的骇人兵器,冷而坚硬的铁皮令他无视承受过的所有苦痛。
但是,这个人……这个拥抱他的人,就有这样的本事!
无论是坚硬的铁傀,还是冷血的杀手,他就有这样的本事,只是一句话,便令裴戎翻江倒海,天地反覆。
裴戎强忍酸楚,眼眶发红,却努力大笑:“你漏了马脚,独孤可不会说话。”
然后,那人的鼻尖在他颈侧蹭了一下。
“他见到你后是说不出的欢欣,那种欢欣治好了他。”
“你不让他写字,他又想同你说话,别无他法,只好为你不再当个哑巴。”
裴戎摇了摇头,已然说不出话来。
两人手指交握一处,不分你我。
这时,一声号角吹起,响彻旷野。
相拥的两人回头望去,只见营地所在山头亮起,无数火把如流萤汇聚,仿若以青丘为炬,点燃苍原。
万马不嘶,一声寒角。
号角是上好夔牛骨所制,粗犷光润,琥珀似的,泛着乌沉沉的光。三声吹过,漫天遍野尽是角声。
数百铁骑登上丘首,身负长弓,手持火把,阵势纵横,好似铁灰鳞甲覆满青丘。
骑军阵列之中,梵慧魔罗一袭红衣醴艳,仿若白山墨川挥就,染朱丹一点。
墨裘覆红衣,胸襟微敞,长发不簪不束,散在风中,狂而不乱。
闯出营门的马车已经走远,遥遥望去,好似连缀原野的五粒黑点。
不过,以梵慧魔罗眼力,这段距离还是太短,将策马疾驰的两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着那相拥的身影,和那交握的手。
目中情绪涌动,似嘲又似笑。
梵慧魔罗在看着别人,同时,有人在看着他。
沧海之主,苦海御众师。
其强大与俊美,闻名天下。今日一见,方知辞藻有尽,道不出他风华一二。
陀罗尼凝视红衣背影,如是想道,催动骏马来到梵慧魔罗身边。
这个男人很是扎眼,若用一个词形容,庞大。
肌肉如磐石一般在身上堆栈,仿若千峦百岭垒成山脉。行动间,像头从冬眠苏醒的巨熊,拱背垂臂,保持着一种威慑的姿态。
各色狼牙、鹰羽、金珠、玛瑙、猫眼连缀而成的项链绕过粗壮脖颈,晃荡拍打着袒露的胸膛。肩披深褐色的大氅,是用上百张猞猁皮制成,华美皮毛在火光下泛起金色毫芒。
“没想到,竟有人能从苦海手中逃走。”他松了缰绳,摊开双手,展示身后的威武的黑甲骑军,粗野大笑,“若是御众师想将那群猎物抓回,本王这三千骁骑,可为您效劳。”
弯腰施礼,目光却贪恋着御众师无暇的侧脸,一错不错。
“陀罗尼王。”梵慧魔罗转身。
拱绕他的数百杀手也随之转身,火把高举,烈焰昭昭。
火光之下,他的眸色浅得出奇,瞳仁又深,好似凝结万年的琥珀,又似某种上古凶兽的凝视。
一眼便将陀罗尼慑住,觉得自己这具铁塔般的身躯,在他面前低矮得犹如刚断奶的孩童。
“不过几个俘虏而已,何需帮手。王可听过一言,‘苍生涂涂,苦海难渡’。我若想要谁,纵使神佛在世,也无法从我手中逃走。”
摊开的手掌握紧,势若洪涛,神威如狱,将陀罗尼对美色的旖念冲刷殆尽,忍不住避退或拜服。
“既然无我出手,御众师邀我前来,又是为何呢?”
不自觉将“本王”的自称换成了“我”。
梵慧魔罗审视着陀罗尼,渐渐收敛气势,气息变得深邃若海。
“邀王前来,是有一出游乐,请君享受。”微微一笑,道,“我听闻,古漠挞有秋猎的习俗。”
陀罗尼道:“不错,春乃繁衍向荣的季节,秋是杀伐处刑的季节。我们草原之民将入秋的头一个月定为秋猎之季,每个部族皆会派出最好的猎手背弓游猎,捕捉狼狐鹰鹿等带回族中,献祭于四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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