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往北走,景色就越是荒凉。
来自列尉郡南部的一些人低头捧起土壤尝了尝,只觉得这附近真是穷山恶水。
“到处都是灌木和土塬,土质也不好,如此贫瘠的地方,一把粟种撒下去,半年之后也收不上多少来。”
“军司马说过,吾等此行的终点,是大河两岸富庶肥沃的土地,怎么越走越不像啊?莫非是在骗吾等?”
虽然嘴上说不想家,可这些列尉人在进入陌生的环境后,还是第一时间产生了恐慌的情绪。毕竟他们的前半生,最远的路也就是陪着主人,去县城赶个集。
这时候,就轮到宣彪给众人做思想工作了:“此行要走七十天,如今才走了二十日,一半都不到,路上景色还要变幻许多次,军司马是何许人也?懂的自然比汝等甿隶多。”
“我过去也曾听父亲提及,汉时曾徙贫民于关以西,充斥朔方以南,移民在那开垦土地,养活了七十余万口,因为富庶堪比秦中,故名新秦中,土地丰饶,牛羊成群,据说秋天时,谷子多到吃不完。”
稍稍宽慰猪突豨勇们后,宣彪心里其实也有些没谱,毕竟只是道听途说,没亲自去看看。反倒是在跟着父亲隐居期间,遇上过一些从北方南逃的边缘之民,听他们吐诉,说五原等地已经极其困乏,只不知威戎北部如何?唉,这天下,还有一处安定之地么?
因为沿途荒凉,经常走三四天才能抵达下一个县城,路上遇到的死人,渐渐多了起来。
过去半个月里,路上本就时常能遇到倒在路旁的猪突豨勇,有时身上带伤,是逃跑时被杀,有时没有任何伤口,乃是饥饿病累而倒毙。共同点是,身上的衣裳被同袍们无情剥走,这里野狼出没,有时甚至能看到它们抢夺一条新鲜的人腿,红着眼睛厉声低吼,令人毛骨悚然。
在西河亭县(大要县)时,眼尖的张鱼更发现了骇人的一幕:那是一个刚埋下没几天的大坑,里面横七竖八躺满了猪突豨勇。因为埋得太草率,往往露出一条腿或一只脚在地面上,甚至还有人被埋了一半后发现还没断气,遂被抛弃不管,只在那用最后一丝力气抽搐着、哀求着。
第五营救起其中一个,灌了水后还有生气,听他自述,乃是跟随前锋兴军的。兴军主官不顾猪突豨勇疲倦,日夜兼程赶路,他们不到七百人,已倒毙五分之一。
“夜晚用绳索套在他们的颈子上缚到一起,还要剥光衣裳,以防私逃,而像我一样的病兵,则被扔在路边。”
加上鞋履、被服、食物被上司侵吞,出发时本就状态极差,很多人走了二十天,已经灯枯油尽,再迈不动腿了,等待他们的,只有被抛弃死亡一条路。
这人也没活多久就咽了气,乘着休憩的当口,在宣彪的提议下,因为吃得饱,还有余力的众人刨坑将他埋了,这次埋得很深,深到野狼野狗没法将尸体掏出来。
等埋好填平后,臧怒又发自肺腑地说道。
“还是伯鱼司马待吾等好啊,不但分发衣履,这十来天也没让吾等饿着上路。遇上病弱不堪难以行进者,便在亭舍将其释放,还留了点钱。”
至于那些人后来的命运,没人知道,也不想知道。
这次没人抬杠反驳,猪突豨勇们都在夕阳下默默站着,随着夜色渐浓,不自觉地靠拢在一起——路上遇见的死亡越多,他们就越发团结。
正如第五伦希望的那样,团结在他的周围!
……
猪突豨勇们如同孤舟上的船员,面对外面的惊涛骇浪,只能将所有忠诚和希望,寄托在掌舵的船长身上。
但第五船长自己,也承担着巨大的压力。在营中内部,第五伦三令五申,在路上这两个月,吃空饷可以,但克扣活人口粮的事,必须杜绝!
反正当百、士吏差不多都换成了他的人,第七彪做了当百,第五平旦、第一鸡鸣等为士吏。底层士卒又有宣彪等人帮自己管着,两名军候戴恭、金丹彻底被架空,只能唯第五伦马首是瞻。
最大的麻烦来自外部条件,尽管有牛马拉车,但他们从京尉郡仓带出来的粮食毕竟有限,而北地郡穷僻,当地官员再刮一层油水后,根本得不到多少补充。
为了让手下八百人不挨饿,第五伦每天都要和踵军司马扯皮,争取让猪突豨勇们有口饭吃。
“赶路耗力巨大,正卒每顿食两斤(500多克)干饭,羡卒应吃同样的份量。”
“毕竟,不论是辎重甲胄,还是粮秣草料,都由我麾下众人推攮运送,可比正卒只需负刃而行劳累多了。若是累垮了他们,拖慢了行军速度,反倒不妙。”
踵军司马名叫屠门少,杜陵人也,祖上大概是杀猪屠狗的,生得一脸油腻。他也是个讨价还价的老手了,刚开始说什么……兴军、大军的猪突豨勇只能吃正卒一半的口粮,在第五伦据理力争许久后,才松了口。
“一斤半,且无酱菜佐餐,决不能再多!”屠门少不容第五伦再说话,结束了这场每隔几天都会发生的争执。
末了却又笑道:“这还是看在伯鱼的面上。”
确实,第五伦又是贿赂,又是承诺给屠门少家送煤球等好处,才将其说服,但按照屠门少的说法,他在意的可不是那些身外之物,而是第五伦这个人。
“伯鱼可知,先前韩将军麾下众司马如何看你么?”
屠门少道:“皆对你侧目啊,直到那一日决定先后次序,若是伯鱼再度争先,众人肯定会对你更加忌惮。可在你推脱之后,反倒觉得你亲切不少,我这才愿与你往来。”
才华横溢的人总会招致嫉恨,第五伦没想到,自己露怯藏拙,竟还有这种意想不到的效果,否则就要挨友军背后黑刀了。
二人正说话间,宣彪却来禀报,说发现沿途宿麦青苗被践踏严重,不少还被拔走,可能是前方兴军、大军干的。
“应是猪突豨勇所为,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屠门少笑了起来,这话让宣彪心里大怒,却被第五伦摇头制止。
应该是跟着前军的猪突豨勇们饿坏了,粮食不够,便挖野菜啃树皮,地里距离成熟还早的宿麦青苗也没放过。
第五伦只能确保,自己手下的第五营,因为平素吃得勉强够,应该不会干这种事。
这附近是功著县(郁郅县),距离威戎郡首府还有两天路程,到了那,他们就能从郡仓得到最后一次补给。
可等踵军再度上路时,在路上却被一众群情激奋的百姓给拦下来了,都是本地人,数量上百,还有更多人从各里闾涌过来,手里持着农具。为首的三老义愤填膺地表示,前军路过时毁掉了他们大片青苗。
一些百姓前去阻拦,却反被当成丁壮给抓走,现在此事已经惊动了啬夫、三老,要求能做主的军官给个说法。
这下有些麻烦了,第五伦正要提出,自己去和这些三老等商量商量,毕竟他擅长不同地区方言。
不料屠门少却冷笑一声:“前军惹的祸,关我后军什么事?”
屠门少懒洋洋地举起令旗,让正卒里的新兵们上得前来,排成阵列。
“吾等奉天子命,前去塞北抵御匈奴,汝等这群刁民不携壶提浆来迎王师也就罢了,居然为了区区小事阻拦?”
“天子有诏,方出军行师,敢有趋攘犯法者,辄论斩,毋须择时!听我号令,长兵在前,弓弩在后,尽管射!”
这话听得第五伦大惊,连忙拦着:“且慢!”
屠门少却狞笑道:“伯鱼且看好罢,我教教你如何与这群刁民相处,十多天了,新卒总得见见血,彼辈不是什么百姓,而是拦路抢粮的贼寇,杀伤者有赏!”
而对面的本地百姓也看出情况不对,纷纷后退,恰有一骑冲出,手中高举印绶,大声道:“住手!”
“吾乃朝廷钦命,义阳侯,傅长。”
第89章 对百姓我重拳出击
“不就是前朝的列侯么?横什么横!”
第五伦先前高看屠门少了,此人是典型的对平民百姓重拳出击,面对官员侯伯却唯唯诺诺,本来想对准庶民一通乱杀让新兵练练胆,岂料对面冲出一个君侯来,他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能低声嘟囔。
你方才不是吼得很大声么?
而北地郡人见义阳侯傅长来为自己撑腰,顿时又神气起来,用本地方言破口大骂着,他们本就民风彪悍,如今有了领头者,农具里夹杂着矛戟,气势汹汹地跟着傅长往前逼迫,反倒是屠门少手下兵卒步步后退。
“且住!”
这时候,第五伦纵马而出,冲到中间,拦在两边剑拔弩张的众人面前,伸出双手制止他们发生冲突,又上前向傅长拱手。
“夕阳里附城、军司马第五伦,见过义阳侯。”
第五伦的爵号终于发下来了,被封在什么“夕阳里”,据说是在荆州江夏安陆一带,第五伦也没在意。虚封嘛,爱在哪在哪,反正你大新的爵位是个空衔,收不到实禄,连奖状锦旗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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