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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黄河以西百余里的卑移山(贺兰山)脚下,第五伦正和马援在此纵马而行,探查此处地形。
驻马望着冬日里白雪皑皑的贺兰群峦,马援只道:“第五营升级成了第五曲,伯鱼如愿以偿了。”
第五伦摇头:“哪有一个曲,不过是两个营,然后吃着三个营的空额。”
一个营是猪突豨勇为主,依然驻扎特武,另一个是在廉县、灵州招募的本地人居多,他们驻于廉县,负责与燧卒一起守备贺兰山南麓的缺口。
这就是日后所谓的“贺兰山缺”吧?南北走向的贺兰山,如同一道巨大的城墙,护卫着后套平原,不但挡住干冷的风,无边无际的沙,也挡住了胡马的觊觎,寸草不生的山峦和犹如锋刃的群峰,是难以逾越的天险。
唯独南部有一条路通往塞外,这儿本来有汉时修筑的土垣长城,它拦不住人,但若用得对,却可以挡下胡虏的马。
但自宣、元后守备松弛,边卒裁撤,只剩下寥寥少数,充当烽燧警戒之用,陆续出现的损缺没有及时修补,使得匈奴人大队人马轻松进入。
重建武备,这是第五伦要立刻着手的事,而不是忙着争权夺利。
“文渊,虽然如你我所料,让功与窦融,交出一个更始将军需要的故事让我当上了校尉,但我并未感到高兴与得意。”
第五伦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只觉得恶心,好似吃下了一堆蚊蝇。”
马援闻言哈哈大笑:“伯鱼明白我当年弃官出走的缘由了?是否也要弃印亡命江湖?”
“我可舍不得。”第五伦摇摇头,马援也不戏言了,只问出了他已经忍许久的话。
“伯鱼,你从军赴边,努力经营,不贪财帛,不爱美色,一意苦练士卒,收纳人心,究竟想做什么?”
第五伦凝望贺兰山:“也不瞒文渊。”
“我只是想让事情,是它本来该有的那个样子。”
第五伦喃喃说起他对这个世界的最低期望。
“皇帝的制诏,不会朝令夕改。”
“钱是简单好用的,能用十年一百年,不必担忧明日就废除。”
“粮食是平价,不高也不低,农夫和工商都不会吃亏,不用倾家荡产买不起一斗米,也不至于卖光收成交不起一次赋。”
“赋税田租,一年只用交一次,而不是十次八次,服徭役不用如生离死别。”
第五伦说着说着,仿佛又看到了这两年来种种奇异见闻,让人又想捂着肚子大笑,又想长歌当哭。
他渐渐愤怒起来,仿佛在对着贺兰山吼。
“士卒能好好杀贼御虏,不要将刀砍向无辜百姓。”
“倘若立了功,也能够被如实上报得到封赏,而不用像吾等一般,殚精竭虑,勾心斗角。分明是堂堂正正的有功之士,却得像乞儿一样,向无功之将求赏,最后落到手中的,不过是他们嚼剩下的残羹冷炙!一时不慎,还会被扣上一个逆贼帽子。”
“我最希望,百姓能安居乐业,不必担心明天忽然加赋,不用溺死自家婴孩,不必出门赶个集,就被抓走当壮丁死在外面。不用在承受天灾之余,还要忍受更加暴虐的人祸苛政,只好流离失所,最后变成路边饿殍!”
真怀念后世啊,这些习以为常的事情,回到古代,回到这荒诞到离奇的时代,竟是如此可贵。
马援听着第五伦难得一见的暴怒,良久无言,最后只道:“如伯鱼所言,这天下病了。”
“病了很久。”
马氏在汉时大起大落,深刻参与了朝堂争斗,马援也由此知道很多事情:“汉武帝时,天下近乎土崩,就差点病死过一次。好在昭宣中兴,与民休养,改善吏治,调养过来了。”
“但病根没去。”
“打个比方吧,元帝时,有疾在腠理。”
“成帝时,病在肌肤。”
“哀帝时,病入于肠胃。”
马援道:“正如古时扁鹊所言,疾在腠理,汤熨之所及也;在肌肤,针石之所及也;在肠胃,火齐之所及也,都还有救。”
“可如今,被新室治了十多年后,病非但没好,反而深入骨髓。膏肓者,司命之所属,神医也无可奈何。这就导致如今这天下,竟是处处朽烂,毒瘤遍体,割都割不完,而世事,也早就偏离了它该有的样子。”
“所以我才说,哪怕将头换了,也无用。”
马援重拾了烽火燃起前,他与第五伦、万脩在黄河边的议论:“当日伯鱼说有办法,什么办法能救天下,能让这世道回归正轨?”
“天下不是人,它不止一条命。”
第五伦道:“或许像传说中南方梧桐木上的凤鸟,衰朽之际,投身烈火后,却能重生!”
马援倒吸一口冷气:“那可是烈火焚躯,天下决裂啊,说得容易。”
“没错,不容易,需得万千有志之士协力,方能改天换地,再造乾坤!”
第五伦指着万古不变的贺兰山:“有山如砺,这便是我的志向!文渊,可愿同行!?”
“好一个第五伦。”
马援却没有正面回答,看向第五伦,只嗟叹道:“伯鱼啊伯鱼,当年我扔了官印,带着君游潜逃,约你同行时,你是否有些犹豫?”
何止有些,是十分犹豫啊!时至今日,第五伦也不羞于承认:“当时只觉得文渊真乃大丈夫,什么都敢做,不像我,畏首畏尾,思虑太多。”
“可现在。”马援对第五伦侧目而视,打马返身,与第五伦背道而行时,向他拱手:“反倒是我心怀迟疑,深深敬畏你的志向了!”
……
第115章 三顾
十一月的塞北,天寒地冻,第五伦口中的“塞上关中”早已不复秋时清爽,朔风凛凛,瑞雪霏霏,远望贺兰山如玉簇,山腰层林似银妆,至于他们住的障塞……
直接冻成了冰坨坨!
因担心胡虏入冬后饿不住,又来打草谷,第五伦离开特武县,在距离长城不远的卑移障中常驻,此刻正跪坐在土炕上读兵书。
好在这儿农稼秸秆不缺,若是不足,还有干牛粪来凑合,足够大军烧到开春,第五霸担心孙子冷,从关中给他捎来的那车煤球,得贵客来了才能烧。
门扉被推开,一个满身是雪花的人钻了进来,却是万脩,他擦去了胡子眉毛上的雪渣,却不应邀上炕,只恭恭敬敬地向第五伦作揖,汇报了边墙的守备情况。
万脩待人恭谨,这要是马援,早就笑着爬上来胡坐了。
“校尉,各烽燧均未见胡虏动静。”
自上次入寇后,边塞忽然又平静下来,想想也是,贺兰山以西多是沙漠戈壁,连羊都放不了,最近的大部落在四百里外斗地,若非上回乘隙而入,确实很难过来。
但第五伦只叮嘱万脩:“向廉县、上河城通报消息时,就说边墙常有胡骑踪影出没,只是隔着太远,才没燃起烽烟。”
万脩不解:“这是为何?”他恍然道:“校尉莫非是要养寇自重?”
“这只是其一。”
第五伦道:“人都一样,死都不怕,就怕不安逸,命都不要,就要安逸。”
“上次入寇,不就是承平六十年,安逸太久的结果么?哪怕与塞外开战,仍想着胡虏已经太久没有来过,心存侥幸。结果被一群牧民捅到大河边,奇耻大辱。这数月来新秦中好不容易才重拾武备,知耻后勇的子弟踊跃加入第五营,训练骑射,绝不能让他们再松懈下来。”
万脩应诺,第五伦又问他:“文渊何在?没同你一起回来?”
“文渊这几日爱上了燧卒的日子,此刻不知在哪个燧上蹲着。”
“他也不嫌冷,我这屋里的炕不暖和么?”第五伦骂骂咧咧,总觉得最近马援在故意躲着自己。
经过大半年相处,第五伦已经认定,马文渊,就是能出将入相的大才!
马援有文化、读过兵法,分明是士族子弟,却能自己上山下乡,放过马牧过羊,深知民间疾苦,又当了几年官,将新朝上上下下的问题看得透彻。来到边塞后,白手起家能聚起一支队伍,跟着第五伦替天行道以来,一斩汝臣,二斩卢芳(存疑),都行云流水。
而据第五伦观察试探,马援虽然对朝廷极度不满,却也没太大野心,第五伦对他发号施令也愿意听,属于走一步看一步那种……
第五伦揣测,大概,是在等一个明主吧。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啊。都一起干了这么多提脑袋的勾当,对彼此的性情也琢磨得差不多,第五伦自以为是水到渠成,遂于上月在贺兰山前吐露心扉。
虽是发自肺腑,但他话语里,仍是捡着马援可能爱听的说,连自己磨刀霍霍向豪强的打算都没提,只欲拉他入伙。
结果却没有想象中的虎躯一震、纳头便拜。
马援就没答应,这家伙的心思看似粗犷豪爽,实则细腻。
第五伦事后一思索,发现马援的回复看似诚恳,话里却全是套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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