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宫女打小入宫,第五伦在时还能护她们一时平安,魏军撤走时,刘伯升也还算大丈夫,不予为难。可等他战死,宫人们先为绿林乱兵所辱,掳走不少,剩下的人冬天里都聚在宫中,靠挖掘地里的芦苇根和捕池中鱼虾为生,饿得皮包骨头。魏军重新控制长安后,才开了粥棚给她们续命,一问之下,老大不小的人了,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只会伺候贵人。
这不,第五伦就给她们找到了适合的岗位。
“这些宫女也怪可怜,不少人快五六十了,婚配也不可能有孩子,注定孤苦伶仃。倒不如让她们收养孤儿,领一份吃食,在明光宫做做杂务,相依为命,往后也有人养老送终。”
“那孝平太后……”第八矫小心翼翼地询问,现在摆在魏国政权面前的一个难题是:该拿这位前前朝太后、前朝长公主怎么办?大伙都摸不准第五伦到底想干嘛?
你说他想干嘛?
如果说第五伦第一次进长安时,王嬿对于他的政权而言,身份略有尴尬,也还有一定利用价值,那现在则是……无所谓了。
第五伦直接替王嬿做了主,三十岁不到退休,谁不想?
“孝平太后被王莽在长安一关十余年,恐怕是不想回这城中了,渭北地阔气爽,倒是养老的好地方。”
“就让她继续住在汉太上皇陵邑万年宫中,为已经灭亡的大汉,好好守陵罢!”
……
作为数百名表现优异,勤劳肯干,在战争中做出过贡献的织女之一,阴丽华与王嬿分别,去了上林县茧观做事,其中分别之情不必多言。
而在栎阳城中,也有一人在收拾行囊。
随着陇右败而魏王胜,班彪又一次被现实打了脸,如此一来左右颊都肿了。
得知第五伦要还都长安,班彪暗暗叹了口气:“荀子有言,可以有窃国,不可以有窃天下;可以有夺人国,不可以有夺人天下。”
“王莽是窃天下者,而第五伦,则是夺关中立国者。”
“然而荀子又说过,国乃是小具也,可以小人有也,可以小道得也,可以小力持也,所以第五伦才能侥幸一时,可以有之,然而未必不亡也。”
“然而天下者,至大之具也,不可以小人有也,不可以小道得也,不可以小力持也,非圣人莫之能有!是故王莽欲为伪圣窃汉,终究败灭。”
言下之意,第五伦这“小人”也就嚣张一时,割据一方罢了,想要夺天下,那是绝不可能的!
亏得班彪只是腹诽,少有直接表露想法的时候,否则一心想要第五伦早日称帝的王隆,都要拔剑手刃他这吃里扒外的逆贼了。
班彪心里骂着,手上却不停,按照王隆的吩咐,将半年前才搬来渭北的海量图书分好类,它们可算要回家了。
但班彪却从王隆处得知,这些书,不再统一送往天禄阁。
“官府文献图籍,分门别类,运送到桂宫,交给三公九卿官吏保存。”
王隆按照第五伦吩咐:“六艺略的三万卷书,送往石渠阁。”
“诗赋略、史略、诸子略的一万卷书,送往天禄阁。”
“术数略、方技略的五千卷书,送往麒麟阁。”
“唯独兵书略,陛下将未央宫中一偏宫改名龙武阁,存放古今兵书五十三家,七百九十卷,图四十三篇,好教将校学之。”
班彪没搞懂第五伦将“七略”分别放在四处是何用意?王隆也不清楚,因为第五伦没有与他直说,只道:“或许只是为了方便管理罢?”
然而在第五伦心里,却有更深邃的打算。
还都前夜,他身在长陵的家中有些难以入眠,摸着一片四灵瓦当,暗想道:
“世间有四灵,龟、凤、龙、麟是也。在我看来,如今这世上的学问知识,也有四类。”
“六艺便是儒经等,自汉武以来,一家独大,到了汉宣帝石渠阁之会,更成了体系,已经盘根错节,被士人认可拥戴的唯一显学,是为神龟。”
“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它的壳被供在庙宇中膜拜,四条腿撑着天,砍掉这腿,天下文化的天都要塌掉,不可轻易大刀阔斧斫之。然神龟虽寿,犹有竟时!”
“诗赋、史书、诸子,此乃吾国吾族数千年来文化之大成者,犹如彩凤,翱飞于天禄之上。”
他的夫子扬雄,也正好擅长这三方面,让它们回到天禄阁,也算告慰曾经在那辛苦校书的先师了。
“而术数、方技,则如麒麟。有时候麒麟降世,无人识晓,却被神龟入脑的士人怪而杀之,可哭可叹,今非其时来何求?麟兮麟兮我心忧。”
汉时的术数、方技学问,包括了九章、历法、《汜胜之书》等,已经到达了一定高度,第五伦想利用权力,偏袒一下它们,护好这苗苗,偶尔还要揠苗助长一番。
“而兵书,则是龙——屠龙之术也,太平之世,学者三年技成,而无所用其巧,因为无龙可屠啊。但如今大争之世,却值得好好研习!”
四者在一起不好么?第五伦为何非要要将它们分来?
“因为其他三灵,尤其是术数方技之书,不应该只作为六艺的附庸才被甄别出来,存放在角落积灰而无人问津!”
从还都长安开始,不能再是草台班子了。不止在经济、政治上得做出崭新的变革,在文化上,第五伦也要开始埋一些伏笔了。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离开的时候到了。
大队人马悉数南下,有大臣官吏、宗室后宫、士卒工匠,挤满了道路,和当初北上转移时一样热闹。
第五伦在渡过渭桥时,回首望去,半年前,他离开了长安北上,靠着渭北作为战略腾挪的空间,顺利将一片死局盘活,而这回二次进长安……
“这趟入京。”
“我们应当考试及格,不要再退回来了!”
第354章 百废待兴
张竦站在尚冠里张氏老宅外,离开才半年,这里已被乱兵糟蹋得不成样子,门被砸破、瓶瓶罐罐不翼而飞。再在巷子里绕一圈,昔日的五邻十居已经大半消失,或死于战乱,或因为投靠过刘伯升,怕被第五伦清算,举家逃亡汉中。
唉,谁让他们当初不和自己一起跑到渭北避难呢?老张竦别的不敢说,政治嗅觉却是颇为灵敏。
但有位老邻居却在,张竦用鸠杖叩开好友陈遵家的大门。
“恭贺孟公兄!”
张竦笑着贴过去,低声道:“高升京兆尹!”
“伯松怎就知道了?快进来。”汉末和王莽时代闻名京师的儒侠陈遵,名声比张竦好,已经被第五伦吸收进了统治集团,利用他的名望,安抚关中还残余的士人豪右,进京后又召见,说准备让他做京兆尹,相当于首都市长……
“魏王知人善任啊。”张竦自有消息门路,说道:“孟公的祖父,便当过京兆尹。”
陈遵乐道:“你张伯松的祖父,不也是画眉京兆么?”
二人都是有家族渊源的,年轻时同时作为京兆史进入仕途,对京师治安颇为熟悉。陈遵更是三次作为地方二千石,有丰富的治郡经验。第五伦没有太合适的人选,起用他,也算发挥余热了,京师百废待兴,需要一个熟悉业务的人。
“但孟公的习性,要与汉末新莽时有所不同了。”
张竦好意提醒:“你当年昼夜呼号,车骑满门,酒席肉宴连续不断;做河南太守时,竟乘着官车,跑去寡妇家中摆酒唱歌,还起身狂舞,竟失足跌倒在座上,夜间又留宿在她家……结果被人举咎,丢了官。”
“可如今世道艰难,魏王已下令酒水不得私酿,朝堂以简朴为要务,好渡过饥荒,孟公还是忍一忍,勿要大酒大肉惹了魏王不快。”
说到这,陈遵倒是想起魏王老师的一篇作品来:“子犹瓶矣。观瓶之居,居井之眉……”
先前,扬雄当黄门郎时,曾作《酒箴》以讽谏成帝,他在文章中假设一位酒客责难正人君子的法度士,并以物喻人,文中写道:“你就好像一个青陶瓶,不愿意盛酒醪,倒是贮满了清水,不能左右活动,就这样拴在井绳上,处高临深。一旦失落,被井阑圈撞得粉身碎骨,便会整个散落入黄泉,骨肉化为泥土。”
“这般自寻烦恼,倒不如那盛酒的皮囊。因为皮囊圆吞如意,变化无穷,且又肚大如壶,整天都盛着美酒,别人还要用它来打酒,常做庙堂的用具,托身在天子后车中,出入于两宫之间,经营公家之事。”
陈遵当年就很喜欢这篇作品,所以和扬雄关系也不错,只是扬雄被迫害时,他也丢了官在外地,帮不上什么忙,这也是陈遵如今被重新启用的重要原因:“各人都有各人的性情,长短还要自己来裁定,伯松,这不是你当年说过的话么?我是酒馕,想来魏王也欲我如此,何苦东施效颦,仿你这青陶瓶?”
“我确实想做青陶瓶,但奈何,没扬子云那般清高,更何况即便是他,也被迫沾染不少污点。”张竦道:“王莽时,我不但能盛酒,甚至能盛溺尿,阿谀奉承,无所不用其极,肉食者想让我盛何物,我便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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