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不是为了政审,而是第五伦想对考生背景做个小小调查。
眼下司直黄长、绣衣都尉张鱼,便将这些整理好的内容送到了第五伦面前。
第五伦看后笑道:“太学博士弟子占了大半,一千多人,果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啊。”
“其次是五陵士林子弟,拜在各路私学门下,也有近千人,背景差次不齐,富者多,贫者少。”
而在野没有师承,甚至像汉相匡衡那样的穷苦子弟就更是仅有数百。
黄长问道:“大王以为,哪一批人入选最多?”
还用说么?当然是来自临渠乡义学的数十人,从几年前起,第五伦让人给他们传授的,便是与考试内容差不多的东西,不但读经传,也学史学数,平素还要撵去田间地头上上课,考核时亦是类似的形式。
朱弟算是其中佼佼者,他的小师弟们别的不行,这种考试却最为熟络。新式义学要推广,还是得靠考试结果倒逼啊。
“其次应是五陵士林子弟。”
第五伦了解这批人,思路比僵化的太学生活络,也关切时政,常有针砭。最重要的是,他们家境富庶,文章写得那叫一个好啊。
“再次则是太学博士弟子。”
作为掌握了最大的教育资源,纵是辩经走了死胡同,但学习能力并不算差。别的不说,那篇策论,曾经跟王莽哭天,曾经给王莽上过无数歌功颂德文章的太学生,定能写得花团锦簇。
第五伦叹了口气:“而入选者比率最少的,还是在野无师承的寒家弟子。”
这次射策,第五伦不考五经师法,算是大大降低了门槛,对寒家子弟乃是难得的机遇。
但他们纵能在经书题上和竞争者站在一个起跑线上,在常识、数术也不落下风,然策论题,却能卡死许多寒士。
要论述汉家气数已尽,究竟为何而尽,可不是在乡下帮人写几封信就能练会的。
随着阅卷结果陆续送到未央宫,第五伦的判断基本正确,许多寒家子弟,在策论一项上文辞粗糙、见识狭窄,几乎是全军覆没,惨不忍睹……
考试过程是公平的。
但考试前的一切,这个世道,却是不公平的。
临渠乡义学的宗室弟子就不提了,所学贴近考试内容,天然比别人领先一大截,相当于第五伦给他们开了后门。
“而博士弟子、五陵士人籍家境、师承优势,平素能够阅读贾谊之文章,观太史公之论述,耳濡目染。”
“乡野的寒家子弟,欲求书凿壁偷光而读尚不能有,甚至连论语孝经,都只能听师长口述,有人在此间隙,还要从事农作,为人计帐补贴家用。”
这些是什么?这就是教育资源啊!
第五伦敢断言,这次寒士数百,若能入选个十分之一就不错了,往后比例还会越来越低。
除却不肯弯腰低头的人外,等博士弟子、五陵士人摸透考试规则后,会相应作出改变,往后专门针对应试的书院,或许会陆续出现。
但在野无师承者,苦于消息闭塞,只能自己摸索,除非当真天纵奇才,能靠自身的机敏努力抹平差距,否则……
“在步入考场时,他们一抬头,就会发现,旁人有师长推着,有家族托着,早就站在前方,拉开自己许多个身位了。”第五伦心中如此感慨。
不过,他是个讲究公平的人,所以决定,也给不能射策中第者一个机会。
有人考试不行,做实事却可能脱颖而出!更何况,能顶着经济压力,大老远跑来应试,已经表明政治态度了,这样的读书人,岂能叫其空手而归?
“传诏下去,只要是坚持考完全程者,纵然未能入榜,亦可发放传符,若是本人愿意,可前往距其乡里较近军营应募,为军中刀笔佐吏。”
魏国目前仍是军政时期,营垒里很需要识文断字会算数的人。若是不愿为五斗米折腰,那也随他们,否则会被许多士人视为羞辱,反而不美。
但对来自乡野的穷士而言,这简直是救命粮。
“余饥甚。”
第五伦也饿啊,拍腹道:“大鱼要留,小鱼虾米,也要尽入我篓中!”
第369章 我中了!
十天的阅卷时间很快接近尾声,结果基本都出来了,与所料相差不大,穷士寥寥无几,五陵士人和太学弟子大获全胜。
但在定甲榜前十时,魏王还是动用了自己的权威。
“这名列第一的美阳人杜笃……”
第五伦看向主考官之一的杜林,杜林连忙解释道:“同姓而已,与臣并无干系。”
第五伦一问才知道,杜笃,乃是汉时名臣杜延年之后——也就是大杜律、小杜律的家族。
此子年才十八,却博学多闻,不修小节,亦是为数不多,经术四道题全对之人。
“他居然读过《法言》?”第五伦一愣,这题目是他临近考试日期才随手定的,杜笃家中能搞到传播不广的扬雄遗作,还能学这种偏门知识,确实是颇为博学了。
加上杜笃在数术、常识上都对答无误,遂与其他人拉开了分距。
而真正让他名列前茅的,还是连王隆都赞不绝口的文章。
“诸生文章,唯独杜笃辞最高。”
王隆称其有贾谊过秦之风,超出了要求的五百字,洋洋洒洒近千言,字还格外好看。
这杜笃祖上几代人都是汉朝大官,对汉家掌故自然颇为熟知,文章里将元、成以来百姓七亡七死的惨痛叙述了一遍,痛斥其滥用外戚,昏聩乱政,之后不论是王莽改制,还是诸汉复辟,皆是让世道往乱相上走,将汉家余荫彻底消耗殆尽,直到魏王横空出世,才再造了乾坤。
“海内云扰,诸夏灭微。群豪并战,未知是非。于时圣王,赫然申威,荷当涂之符,兼不世之姿。受命于皇天,获助于灵祇。立号魏国,搴旗四麾。首策之臣,运筹出奇;虓怒之旅;如虎如螭。师之攸向,无不靡披。盖夫燔鱼剸蛇,莫之方斯……”
一通猛夸后,遂被王隆定了高分。
第五伦虽然对这花团锦簇的文章不是特别喜欢,但这确实是时代的审美。既然是汉时麒麟阁十一功臣后人,带头痛斥汉德已尽,倒也是个不错的宣传点,遂大笔一勾,同意让杜笃作为甲榜第一。
至于第二,出乎众人意料,居然是河内大儒伏湛的儿子,名叫伏隆,字伯文。
第五伦听黄长说过伏湛的事迹,这位河内当权者在马援进攻时,采取不抵抗策略,整日就带着一群弟子学尚书五经,士卒解散,军粮分给难民,赢得了好名声。
马援入城后也没好难为伏湛,第五伦巡视河内期间还尊他为郡三老,但伏湛作为积极参与王莽改制的新朝余孽,也不好在魏国谋官职。可当伏湛得知第五伦举办射策考试,立刻不远数百里,出资让儿子带着上百名弟子来参与,给足了魏王面子。
伏隆各科解答皆无过错,文章引经据典,相较于杜笃的华丽辞藻,第五伦反而更喜此人,对主考官们的决定亦无意见。
“伏氏尚书后继有人啊。”第五伦意味深长地如是说。
再往下看,第五伦哑然而笑:“第三得了第三?”
却是来自临渠乡义学,名叫“第三逵”的孩子,才十七岁。第五伦知道主考官们特地将他提至第三是什么意思,他可不领情,遂临时定了一条规矩。
“外戚与宗室子弟,可以参加考试,但不得名列前三。”
第五伦能保证考试过程公平,但在此之后,诸生的名次、取舍,就都是他操持舆情的工具了,在魏王的权术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把小亲戚撸到第五名后,第五伦继续往下看,前十基本被有背景、家学的士人包揽,这些人的学习和应试能力,是当真很强啊。几代人积累起来的教育,当真不是吹的,这是第五伦用人时必须接受的事实。
“名次最好的穷士在哪?”
第五伦一直到四十多名才发现了他。
黄长报上了对这个人的调查:“此人名为承宫,字少子,听说是琅琊人,年少时做过猪倌,樵薪求学,后避赤眉之祸,至右扶风武功县教授乡野子弟,此番就带着十多名弟子悉数入京应考。”
这经历让第五伦有些就惊讶,真是个知识改变命运的典型啊,让人调来简牍,看了一眼对答,中规中矩,该对的地方都对了,难的地方也卡住了,但还是尽力写满了字数。
让第五伦眼前一亮的,却是承宫的策论。
承宫所受教育应是不全的,通经而不通传,也没有机会接触汉时辞赋家的文章。所以他的策论,既没有杜笃的华丽辞藻,也不如伏隆那般能援引坟典,可以说朴实无华。
但却写得十分认真,从自己在汉末时目睹的天下怪现象开始讲起,一直到近年的纷乱,不是高高在上吟诵古今的文士态度,而是哀民生多艰的平视。在最末尾,文章里那股对魏王给他们穷士野民机会的感激之情,溢于简牍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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