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池已空,由王莽起草的废奴宣言,不过是说给空气和死狗听。
王莽兴致勃勃进了城,却扑了个空,不由兴致寥寥,他一向严于律己,更严于律人,这改制的刀暂时没法往敌人头上劈,就先革自家的命。
“樊公,赤眉军中亦有不少人,名为徒附,实为奴婢,上行下效,我以为,应先统统解除其束缚!”
此言一出,稍后赶到宛城的赤眉大佬徐宣、谢禄等人,顿时就炸锅了。
谢禄骂道:“樊三老被那田翁迷惑,竟不商量一下就禁止蓄奴,让吾等这一路来所收的诸多奴婢怎么处置,扔掉还是杀了?”
赤眉渠帅们攻城略地,对豪强自然是毫不犹豫打掉,吃光他们家的粮食。但其手下的奴婢,倒也不是“解放”,只是换了个主人。除却樊崇外,其余从三老到从事,莫不如此!
很多漂亮话,虽然众人都在说,但也就樊崇一个人信。
其余诸公,即便视赤眉党羽为兄弟姊妹,但对异乡人的性命也不在乎。让南阳两百万生民,乃至于天下数千万百姓,做赤眉三十万人的奴婢,这个想法对众人更有诱惑力。转战数载,谁不想做个人上人啊,难道还要自己挥镰刀割粮食?
但他们也就私底下抱怨,表面上还是愿意服从,樊崇的威望依然最高。赤眉虽是五公共和,但亦有高低之分。
樊崇就被称之为“大公”,地位在其余四公之上。
而赤眉战士中出身隶臣者颇多,对废奴亦很支持。
然而上有对策下有政策,徐宣是学过律令,通《易经》的文化人,既然视田翁为大敌,也在观察和琢磨此人。
这一琢磨,就发现田翁和那些他在东海郡做狱吏时,戏耍过的蠢笨上司很像。
来自高层,动辄引经据典,想法层出不穷,说起理论来头头是道,可具体落到实处,却两眼一瞪,不知所措。
事情究竟办成什么样,还不是下头的人说了算!
真以为世事这么容易,上下嘴皮子一动,就能出口成宪了?
赤眉不是一个人,是三十万人,三十万颗心,三十万种想法。
徐宣有了主意:“依我看,吾等麾下的私奴,改个名就能骗过去。”
“男子不叫奴,叫家丁;女子不叫婢,叫家妇;幼者也不称僮,而是叫义子、义女。”
“当然,也就换个名罢了,依然做牛马之务,给口粥吃,不饿死就行,该打就打,该杀就杀。”
赤眉军将宛城粮仓洗劫一空,因为各营还要继续上路,分别去进攻各地,所以粮食就又分到了诸公和各三老、从事手中,每个营万把人的性命,自然也就控制在他们手中。
谢禄有些担忧:“若是樊大公派人来查呢?真能瞒过去?”
徐宣笑道:“大公麾下皆是乡党,对此议也不以为然,给点好处,送个美人,自然能替吾等遮掩,就算田翁亲来,那七旬老叟,还能一个营一个营亲巡不成?”
“且勒令手下奴婢……不,是家人、家妇们,到时候谁敢乱说话,就带上全家,滚出营去,自己想办法活。”
“不是想要自由么?便给他们,离开营中,去做无人约束的流民,得到旬月内,就会饿死的自由!”
……
“吾弟,快,快给田翁磕头。”
“若非田翁解救,汝现在还在做奴!”
若放几年前,还做式侯嫡长子时,刘恭肯定不会支持这“废奴”之议,人有尊卑贵贱,天经地义。
可在他们兄弟给赤眉当了几年奴后,刘恭想法就变了,眼下只按着弟弟刘盆子,给老王莽稽首,感谢他的良策。
王莽此刻心情复杂,一方面是郁闷,本心是将自己在位时没做成的废奴一举完成,岂料最先得到解救的,竟是俘虏营中那一群姓刘的侯子。
这一幕,像极了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大汉忠良,取代汉室十几年后,天下人果然从厌汉到人心思汉!不愧是安汉公!
世事当真让人啼笑皆非,所想与所得之间,往往有巨大鸿沟。
但王莽一方面也暗暗自喜,在他看来,这次废奴改制已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进入宛城不过数日,诸公积极拥护废奴政策,各营都听从樊崇之命,革除弊病,取消了所掳奴婢。
从今往后,各营除了赤眉战士和他们的家眷子女,就只剩下“家人”“家妇”“义子义女”,人人平等,其乐融融好似一家了!
但刘盆子毕竟年纪小,才十四,没搞懂状况,磕完头后,抬头不解地问道:“田翁,赤眉从事说吾等刘姓宗室暴虐百姓,得享富贵,所以要罚做奴放牛偿还罪孽,终日吃不饱饭,经常被从事呵斥打骂。”
“可如今吾等不是奴,也是赤眉兵了,却还是在放牛,我得兄长帮衬尚可,但其余人还是吃不饱饭,还是要被从事打骂,我请求去沛地寻夫子桓公,也不被允许……”
那是当然,他们走了,牛谁来放,粟谁来割,米谁来舂,粪谁来捡,柴谁来拾?赤眉战士要忙着进攻各县,追击绿林,哪有闲暇干这些,他们的家人苦了大半辈子,也该享受享受了。
这就是刘盆子想不通的地方:“那吾等做不做奴,有何区别?”
好似无知孩童指出了“皇帝的新装”,王莽捋白胡须的手停了下来,这个问题竟将他问倒,一时间不知如何回答。
倒是刘恭反手就给了弟弟头上一个爆栗子:“这还用问?过去你有奴之名。如今奴名已去,便再不是奴了,你这儿曹,这简单道理,怎竟不懂!”
你要他如何懂?实质上还是被呼来喝去,没有自由的奴啊,刘盆子挠头反驳:“这不就是名不副实么?”
“你说得没错,名实确实需要相合。”
王莽终于开口了,还是用圣人之言来回答所有问题:“孔子有云,名不正,则言不顺,必先正名也。”
“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且先去奴名,至于其他,往后便慢慢能变好起来。”
好容易遮掩了大窟窿,但刘盆子的童言无忌倒是提醒了王莽。
“是啊,予不能和过去一样,只重名,而不重实。”
他让巨毋霸搀自己起来,又拄着鸠杖前往樊崇处。
赤眉军中曾经的奴婢也好,接下来要从南阳各县解救的奴婢也罢,要想让他们不但去奴名,也去奴实,还得有第二件事打底才行。
那也是王莽曾大力推行,却最终推了个寂寞的遗憾啊……
宛城已经被赤眉占领,诸公和从事们抢着住在刘玄昔日的宫殿里,倒是樊崇维持了简朴,只住在宛城府衙里,顿时让众人大惭,心不甘情不愿地离开了宫室,但也将里面的东西哄抢一空,装点各自侵占的里闾。
等王莽抵达樊崇所在时,却听到里面颇为热闹,除了奉命去攻打其他县的谢禄、杨音外,徐宣及被任命为宛城令的崔发都在这,众人围着堂上案几一物指指点点。
只是崔发脸色苍白,笑容有些尴尬,瞧见王莽来,更是大惊,想出来劝他勿要进去。
“田翁来了!”
樊崇却招手让王莽入内,指着案上那物给他看。
“田翁且来瞧瞧,被刘玄和绿林收藏的‘国宝’。”
王莽一看,厅堂中间摆放的,既不是玉玺也非宝剑,反而是一个风干的……人头?不知用什么手艺熏制,撒了什么料,一点不臭,反而有些香,干皮贴着骨头,还有些苍苍白发,比王莽头上的还茂密。
樊崇拍着大腿哈哈笑道:
“这就是赤眉起兵时,也曾心心念念要砍的……王莽头啊!”
第396章 乌托邦
“樊公就这么恨王莽么?”
那“王莽头”被带下去传示三军后,真王莽这才缓过气来,心有不甘问了樊崇一句话。
“当然恨!”
樊崇的回答理所当然,他做了大公,也没什么礼仪,依然盘着腿在榻上,说起当初还在莒地做佃农时,当地新官巧立名目,利用王莽颁布的五均六筦,将山川林泽收归国有,以至于他们连上山砍柴都得交税,樵夫当场失业。
“明明是海岱之地,官府的盐却卖得奇贵无比,吾等苦不堪言,索性做了盗贼,该砍柴砍柴,该贩私盐贩私盐。”
王莽有些惭愧,可这不是他的本意啊!五均六筦是为了抑制豪强控制山林,顺便由官府给贫者贷款,以免他们落入豪强的债务陷阱中,沦为奴婢佃农。
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刘姓和豪右的错!
王莽也吸取了教训,五均六筦和改革币制这种复杂的事,暂时就不必再做了。
他遂向樊崇献上了第二策,关于土地。
“古时候,每八户人家设井田一处,一夫一妇耕田百亩,什一而税,如此则国给民富而颂声并作,这便是唐、虞之道,三代之治也。”
王莽照旧甩锅秦朝:“然而暴秦无道,坏圣制,废井田,导致土地兼并,贪婪卑鄙之徒产生,豪强大户拥有良田千顷,贫弱小民没有立锥之地。汉承其弊,豪民侵陵,分田劫假。百姓父子夫妇终年耕芸,所得不足以自存。富者则犬马食人食,骄而为邪,这便是樊公与赤眉经历的一切,王莽虽有责,但根源在于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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