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有甚者,五均官直接将王莽给的钱交到洛阳等地的高利贷主手里,钱走了一圈后,每年会多点利息还回来,官员们便以此作为证据,再将几个逃债的百姓,以赊官贷过期不还为由,强行将他们罚作刑徒,以填补亏空,最后肥了自己。
至于王莽期盼的平抑物价等功能,也是一塌糊涂。
宋弘指着面前厚厚一摞洛阳人对当年五均政策的愤慨证词道:“五均官豪民富户狼狈为奸,多立空簿,府藏不实,操纵价格,盘剥百姓。平抑物价的市官收贱卖贵,甚至以贱价强取民人货物。”
至于六莞的弊端自不必说,王莽的本意是要打击那些控制山林田泽的豪强,但人家有的是办法转移压力,负担就压到了樵采、渔猎之民身上,把南边的渔父逼出来一支绿林军,将东边的樵夫樊崇,也逼上了泰山。
宋弘今日倒是痛快了,将多年积蓄的愤怒不口气痛斥而出,而王莽则蔫了下去,他在赤眉军中听赤眉战士们诉说当年被五均六莞逼得只能造反的经历,才明白,当初自以为是的国策,实行的是多么草率。
宋弘骂够了,自觉失态,只朝第五伦作揖告罪。
第五伦摆摆手:“五均之策,主要在长安、邯郸、宛城、洛阳、临淄五市,就让洛阳人替五市之人,公投王翁之过,窦周公已在召集里闾投瓦,想来不需几日,便能有结果。”
“这十万洛阳人中,多有贩夫贩妇,当初吃尽了苦头,其中有多少,能宽恕昔日所遭痛楚呢?”
王莽默不作声,第五伦见两个老人都颇为疲倦,遂决定今日就到此为止。
王莽离开时,稍稍迟疑后,回头瞧了瞧刘歆。
刘歆却别过头去,没有理会,更无作别,只等王莽的背影走出厅堂时,才深深地看了一眼。
这一眼,说不定就是永别了,但他们到死,都不可能再修复关系,就像裂开的蒲席,再难缝合。
等众人皆去后,刘歆才站起身来,朝第五伦一拜。
“既然老朽乃是王巨君共谋同犯,于天下有罪,那魏皇,又要如何处置老夫?将我也当做国贼诛杀?”
刘歆感情真挚地说道:“老夫只有一个心愿,希望自己是作为汉臣而死!到了黄泉之下,才有脸面复见父亲及先祖。”
第五伦却摇起头来,指着刘歆,言语中满是嗟叹,真不知道该如何说这位与自己羁绊不浅的老人。
“刘公啊刘公。”
“难怪先师子云曾说,你是聪明一世,但也糊涂了一世,活得还没王莽明白。”
“汝身为刘氏宗室,不能忠于汉,投靠王莽,创立新室,心中定然有愧。但当初我对汝倒是颇为敬佩,若真能跳出一族一姓局限,为心中道义,为了复三代之治,毅然覆灭祖宗社稷,也算一位英杰。”
“但谁曾想,汝绕了一大圈,却回到了复汉之路上。”
第五伦道:“还记得,当初在长安尚冠里画过的圆么?”
刘歆颔首,当然记得,第五伦对刘歆说出了圆周率,那是刘歆百思不得其解的事,他苦苦计算那么多年,却不如一个孺子随口一说?但刘歆时候细细推算,又割了好几年后,才发现自己越割,就越接近第五伦的那个数字,不由细思恐极。
这次回到长安,刘歆更加确定,第五伦其实是一个被造反和争天下耽误的数术天才,比如他用1、2、3、4这些符号来代表数字,鼓捣了一些公式,让九章之术更加简易精确。
更让刘歆惊愕的是,第五伦居然还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数字。
“0”。
汉人知道分数,也有负数的概念,但就是没有零,第五伦补全了这一块拼图,用0来代表空无之意,让刘歆啧啧称奇。
而此时此刻,第五伦持笔,沾墨,重重落到一张纸上,嘴上却也不停。
“吾师子云、王翁,还有刘公,皆是大儒,都有一个做圣人的梦。”
“王巨君的路,是开弓没有回头箭,纵是在错误的路上,他也是一路狂奔,绝不回头,哪怕投奔赤眉,也要改制到底,这大概是虽九死而不悔吧。”
第五伦这话,实在听不出是赞是讽。
“而刘公呢?刘公学问大,心思也多,用先师子云的话说,刘子骏总想让此生变得圆满,小心翼翼,不盈不亏。”
“故而汝日日夜夜割圆以求圆周率,看似求数,实则是在求自己的路。”
这确实是刘歆所作所为的基石,如今竟叫第五伦一语道破,对啊,他这辈子,不过是想画好一个圆罢了。
“在觉得大半生跟错了人,做错了事后,刘公便决定往反方向拐,只要扶持孺子婴,恢复汉家,就算回到原点,画好一个圆了?”
第五伦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将那张纸递给了刘歆。
这是……
一个圆?
刘歆微笑凝固住了,不对,这上面的圈圈,第五伦画得有点瘦长,显得不像圆。
刘歆的手颤抖起来,而第五伦的话,也彻底毁掉了老人一直以来的自我安慰。
“但在我看来,刘公绕了一大圈,否定了昔日为了改制救世,而牺牲汉家的决心。殊不知,却又找错了圆心,仍走在一条错路上。”
这就是第五伦,对刘歆做出的宣判。
“刘公,汝这一生,绕着复古、王莽、权势、复汉打转折腾,反反复复画了无数遍,割了无数次圆周率,但到头来,画的却不是圆,而是‘零’,是白费力,是一场空!”
第526章 天命之子
他年纪轻轻就跟随父亲校定皇室图书,将三代以来,官学也好,诸子百家也罢,一切知识都阅览收用。
期间发现了失传许久的古文残本,又作为古文经的旗手,一篇《移让太常博士书》,将六经老博士们驳得体无完肤,逼得许多人引咎退让。到了后来,更是成为凌驾于太学上的大宗师,门下弟子层出不穷,自称是董仲舒以来,儒宗学术集大成者亦不为过。
在学术上所向无敌后,他亦跃跃欲试地尝试入世,做过新朝国师,堪称王莽之下第二人,重建三雍,恢复乐经,制定复古官职制度,孔子想做没做成的事,全让他实现了。
而到了晚年,又匡扶幼主,给大汉强行续了一波。如此看来,刘歆的一生,也算轰轰烈烈。
可在第五伦那,他这一辈子的忙活,却是一个大零蛋,是一场空?
在第五伦那句话的打击下,刘歆本就行将就木的身体顿时垮了,接下来几天,外头的洛阳民众在窦融组织下大搞公投,票决王莽生死,刘歆则只能卧病在榻。
“确实是白忙活啊……”
过去的时光像是走马灯般在刘歆眼前闪过,尤记得多年前,当扬雄拿着皓首穷经写出来的《太玄》来给刘歆过目时,刘歆却大摇其头。
“空自苦。”
刘歆当时如此对扬雄道:“如今的六经学者拿着禄利,尚不能明了《易》,更何况你这更加深奥的《玄》?只怕汝死后,这书就被人拿来当酱瓶盖了。”
扬雄碰了一鼻子灰,只默默带上简牍,继续回去陋室里写书了。
作为老朋友,刘歆何尝不知扬雄亦有成圣之心?否则何必按照六经,写了六部著述出来?
《礼记》有云,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明圣者,述作之谓也。孔子当年也是走的这条路,先述而不作,最后一篇《春秋》出世,奠定圣人素王地位。
然而在刘歆看来,扬雄不过是东施效颦,他也欲成圣,当不走这述作之路,而是另一条更具挑战的康庄大道:制作!
所谓制作,制礼作乐是也!最典型的就是周公,以一己之力,为八百年周朝定了礼乐。他也一样,重制三代之礼,恢复太平之乐,外折冲以无虞兮,内抚民以永宁,要做,就做这样的大圣!
这便是刘歆颇为积极协助王莽的原因,可到头来,事实证明他们的制作只是一场梦,如今楼塌梦醒,什么都没剩下,反而在这二十年里,被政务俗事耽误了时间,连本来可以做到的“述作”也荒废了。
除了校定山海经和续写父亲的几本遗作外,竟没有成系统的东西留下来,相比于扬雄的著作等身,刘歆可不就是一场空么?
“我还笑扬子云,殊不知真正空自苦的,是自己啊!”
一念至此,刘歆的身体更是大坏,等到洛阳百姓公投出结果的那个下午,他已至弥留之际,口不能言,手不能指了。
弟子郑兴在一旁默默流泪,第五伦派来的御医在左右低声细语,甚至有几个魏臣在讨论刘歆的后事该怎么办。
而刘歆自己呢?迷迷糊糊间,仿佛回到了四十年前的那个傍晚……
……
汉成帝永始四年(公元前16年),腊月三十,长安未央宫中,黄门郎署外下起了雪,作为黄门郎的刘歆不巧轮值,只坐在炉灶前,一边烘手,一边低头看着简牍。
同为黄门郎的扬雄今日随驾去了上林苑,指不定又能写出一篇好赋来,官署里陪刘歆一起执勤的,是一个走后门为郎的王氏子弟,王莽王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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