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士押解着朱铭前往县衙,办完交接手续,他们就算完事儿。
临桂县令叫方廷实,被衙吏请出来签字用印。
这人朝朱铭促狭的眨眨眼,朱铭不解其意,猜测是否在哪里见过。
押解军士收起交接文书,拱手说:“方县令,俺们已把人带到,就此告辞了!”
“慢走不送。”方廷实点头。
待两位军士离开,朱铭问道:“请问县令我在哪里安置编管?是自己找房子,还是县衙指定一处?”
方廷实并不回答,而是笑道:“成功兄,好久不见!”
“阁下是……”朱铭没啥印象。
方廷实用嘲弄的语气说:“当初阁下为探花郎,闻喜宴坐在君王前,我离阁下尚有二十步远。而今我为县令,君为犯官,地位倒转也。”
朱铭疑惑道:“原来是同年,却是要折辱于我?”
方廷实哈哈大笑,变得嬉皮笑脸起来,拉着朱铭的手说:“适才开个玩笑。编管而已,没甚大不了。以君之才,过几年便能回京,且随我去饮酒!”
朱铭指着一众亲随:“还未安顿好。”
方廷实说道:“屋宅我来安排,成功不必操心。一别经年,当初那些同年,一个也不曾见到,今日可得好生喝酒叙旧。”
大白天的,方廷实也不办公了,拉着朱铭便去酒楼,还把曾孝端、张镗等人也叫上。
选了雅座,端上酒菜,方廷实亲自为朱铭斟酒。
这厮是个没心没肺的,说话风趣幽默,特别喜欢开玩笑。
说完当年许多趣事方廷实开始打听:“成功兄怎被编管了?”
朱铭把自己的遭遇诉说一番,方廷实顿时肃然起敬,拱手道:“可惜我不在京城,否则定要陪成功一起弹劾奸党!”
历史上,秦桧主张议和,方廷实强烈反对。
他先把秦桧臭骂一通,又上疏赵构:“天下者,中国之天下,祖宗之天下,群臣、万姓、三军之天下,非陛下之天下……陛下纵忍为此,其如中国何,其如先王之礼何,其如天下之心何!”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得罪秦桧,方廷实一直做地方官,到死都不能调回朝堂任职。
聊完东京的事情,朱铭打听道:“桂州知州是什么路数?”
方廷实介绍说:“知州叫蔡怿,其父为新党,与蔡京有旧。但他并非蔡党,因此遭到排挤,如今已没甚志向,整日游山玩水打发时间。桂州城里,还有个广西提刑使,名叫尚用之,也是游山玩水、吟诗作赋。”
“他们倒是能凑成一对。”朱铭笑道。
蔡怿不但喜欢游山玩水,还喜欢到处刻字。几百年后的桂林,还有蔡怿留下的两篇石刻,内容无非是他跟某某人到此一游。比如吕惠卿的孙子,三年前就跟蔡怿同游桂林山水。
方廷实吐槽说:“桂州西北方皆为大山,山中蛮夷经常出来劫掠。桂州知州还兼任广西经略使,负有保境安民之责,那蔡怿却不闻不问。如今的桂州百姓,都还在想念王祖道,说要是王知州还在就好了。”
“王祖道又是谁?”朱铭问道。
方廷实说:“十多年前的桂州知州,兼任广西经略使。他在桂州西北方,收服蛮夷开疆拓土,新设允州、格州,拓地一千五百里,因功累升兵部尚书。桂州的州学,也是王祖道修建的。”
允州和格州,在后世贵州省的东南部。
王祖道还曾在海南岛拓土,设置了一个澳州……
朱铭问道:“我编管桂州,编在城内还是郊外?”
“悉听尊便,只要不离开临桂县地界便可。也别安家太远,每月初一、十五须至县衙报到。”方廷实大大咧咧说。
又是几杯酒下肚,方廷实开始说桂州城的屁事儿。
这里的官员,都是一些日子人。
知州和广西提刑使带头摆烂,其余官吏也有样学样。整日就是吃吃喝喝,遇到天气好,便出城游山玩水。
反正也没啥升迁机会,慢慢熬资历呗。
朱铭说:“我欲寻一幽静处,结庐讲学,可有什么好地方?”
方廷实说:“不必太远,城东七星山便可。君且在城内住下,等开春之后,再去七星山选个地方。别看桂州偏远,文脉却还兴盛,这里的士子为数不少。”
两宋数百年,广西进士总数为279人,其中桂林就占了147人。
方廷实派遣衙前吏,为朱铭找到了一套房子,户籍则是落在县衙的集体户口上。
刚住下没两天,知州蔡怿和提刑使尚用之,就联袂前来拜访。
第307章 尽是失意者
元丰改制之后,一些路分官进行合并。
桂州是广西首府,因此知州身兼数职。
广南东路转运使、广南西路转运使,合并为一个广南路转运使,办公地点设在广州那边。
但广西转运工作,还得有人负责,于是就让桂州知州,兼任广西转运判官(富庶路分不能兼任,比如江西路,专设一个江西运判)。
蔡怿的责任很重大,又做知州,又做运判,还兼广西经略使。
但他就是提不起兴致,不如游山玩水来得舒服。
他拉着提刑使尚用之,兴冲冲跑来拜访朱铭,无非是朱铭“精于诗词”,而且还被编管,可以吸纳为旅游小伙伴。
相互作揖,道明身份。
蔡怿笑问:“成功来桂州已有两三日,可还适应此地水土?”
“多谢太守挂怀,戴罪之身,随遇而安。”朱铭说道。
尚用之大笑:“好个随遇而安,果真是我辈中人。待到开春,景色更美,择一好天气,成功可与咱同去游玩名胜。成功的诗词,我在广西亦有所耳闻,朝廷还发来公文要求禁绝。哈哈哈哈!”
尚用之是扬州人,摆烂得极为彻底,他在桂州没留下什么政绩,倒是留了一堆诗词传诸后世。
以及,自己的尸骨坟茔。
这位老兄被贬十多年,始终在偏远地区打转。
他的上个任职地点在永州,一首《游澹山岩》写得有够丧气:“我来训狐无所闻,老人戏我不动尘。道愧未尝分寸得,心灰要似寻常人……”
正因心如死灰,尚用之迷上了佛教。
历史上,他拒绝再调任别处,直接住进寺庙里。还对和尚们说,自己若是死了,随便在桂林找个地方埋掉。
朱铭亲自沏来一壶茶,给两人倒上。
蔡怿也不问朱铭为啥被编管,而是问道:“东京近来可有甚诗词佳作?”
朱铭朝着北面拱手:“皇帝去年有一首杰作。桂子三秋七里香,麦云九夏两岐秀。鸡舌五年千载枣,菊英九日万龄黄。君臣燕衎升平际,属句论文乐未央。”
“好一个‘君臣燕衎升平际’,天下果真富庶太平!”尚用之阴阳怪气道。
蔡怿却说:“实在扫兴得很,提他的诗词作甚?”
这两人是桂州长官,朱铭如今“寄人篱下”,每个月还得去官府报道,自然要顺他们心意结交一下。
“近日感怀际遇得一牢骚诗作,当与二位分享,”朱铭对曾孝端说,“拿笔墨来。”
曾孝端连忙取来笔墨,凑在旁边看老师写诗。
朱铭挥毫写下:憔悴城南短李绅,多情乌帽染黄尘。读书不了平生事,阅世空存后死身。落日江山宜唤酒,西风天地正愁人。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
蔡怿和尚用之读罢,俱都沉默叹息,这首诗写到他们心坎里。
自比李绅,频遭贬谪,抱负难酬。只能对着落日喝酒,在西风中愁苦度日。懒得去想恁多烦心事,还是享受眼前的生活吧。
这不就是他们的半生写照吗?
良久,蔡怿摇头苦笑:“多情乌帽染黄尘,咱们这些人,确实自作多情了。乌帽染上黄尘,纯属咎由自取。”
尚用之慨叹道:“成功不愧为辞章圣手,只这一首,足抵我在桂州写下百首。任他蜂蝶黄花老,明月园林是小春。不须再说别的,且到我宅中饮酒去!”
朱铭就这样被拖走,又要去喝一顿,桂州官员似乎都爱喝酒。
张镗品味着那首诗,对李宝说:“相公看似洒脱,其实心中郁郁,只是引而不发罢了。”
李宝手按刀柄:“等到新君继位,相公肯定回京,到时俺们也有一番作为。那些奸佞小人,定不让他们好过!”
锵!
张镗拔剑出鞘望着剑身映照的脸庞:“胡子该刮了,不可一直邋遢。”
去得尚用之宅中,酒菜还未摆出,蔡怿就喊道:“去把范团练请来。”
朱铭问道:“哪位范团练?”
尚用之说:“范致明,字晦叔,二十年前的榜眼。论罪阿附张相(张商英),被蔡京编管蕲州三年。后来复官不到一载,又贬去岳州收酒税。去年上疏弹劾奸党,劝谏皇帝不要加征酒税,被贬来桂州做团练副使。”
朱铭好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喝酒确实该叫上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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