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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_任常【完结】(223)

  田家宝进屋时,桌边的人纷纷向他打招呼、让座,叫他“田老师”,热情而尊重。当着田家宝介绍立言是武汉来的,一个老板模样的老年人跛着腿奉上茶,叫大伙雅静,请立言讲武汉的反潮流。立言道声:“谢谢。”呷口茶,捧着杯儿站在屋中间讲谢妙福,讲王华珍,讲武齐骅,讲大字报,讲宣传车*,讲反潮流战士对两清的控诉和要求。讲到高兴,立言把自已那首“题大字报”的诗朗诵一遍。人们报以热烈掌声。田家宝说:“噫,你朗诵的不是《反潮流之歌》吗?今早,音乐学院同学刚给我寄来的。佚名作词,南宫骊珠作曲。词写得好,曲也谱得好。曲子是揉合琵琶《十面埋伏》、二胡《江河水》旋律,二重变奏。又激越又悲壮!”说毕,轻声哼了起来。立言倾耳听了,果然慷慨激昂,鼓舞人心。他未曾料到自已即兴之作,让骊珠世妹谱得如此大气磅礴,动人心弦。伊笃定不知是他写的诗歌呢!想到因为问题没弄清,不好意思见老师南宫教授,也不知老师近来身体如何?不免怅怅地;但,他毕竟很兴奋,对田家宝说破:“佚名就是本人。”说着,讲了诗歌写作经过。田家宝钦服地:“我是奇怪你怎么背得一字不差!诗句语气也像你的风格。”奉茶的跛子称赞:“好文化!赶明日教我们头头孙麻子见见你。”一位眉眼俊逸的青年叫道:“我看刘老师口才和文笔,县委书记陈志鲲也比不上!”立言唯恐说出格,捧着杯子,拱拱手:“我只想当个造反派作家!”

  茶馆里气氛陡地热烈起来。人们纷纷向立言诉说自已遭遇,那些悲惨故事,可用句京剧唱词总括:“都有本血泪账!”其中,以老年跛子聂大平身世最为典型。

  聂家是城市贫民。聂大平在供销社当营业员,因为看不惯书记整人、玩弄女职工,怒而造反,被选为革委会主任。清队时,打成5?16份子受到批斗。毛主席号召“不在城里吃闲饭”,书记趁机将他一家作为闲散人员下放农村。聂大平年过五旬,祖祖辈辈在栗阳做小买卖,又有咯血的支气管炎,哪能从头学农活?农民也不堪重负,队长派拖拉机将聂家四口人送回城里。书记却以遣返“倒流人员”名义,再次押解农村。但,不久,聂大平又回到老屋。如是者三。书记最后来个“绝活”,把聂家人强行拉上汽车,家俱甩了上去,而后,用几根粗钢缆系了屋梁,发动两辆汽车。就这样,聂家老巢轰隆坍塌,灰飞烟灭!路人打抱不平,指责太做绝了。书记振振有词回答:“土地是国家的,任何个人不得强占!”聂大平眼见祖辈老屋化作废墟,痛不欲生,从飞驰的汽车上跳下,结果跌断腿。出于革命人道主义,书记把聂大平送到医院治疗,汽车载着聂家另外三口继续沿着胜利方向前进!

  聂大平就这样瘸了腿,从此无家可归。但是,书记并没就此善罢甘休。听说聂大平二儿子聂焰过继其弟聂仲平,也要聂焰去聂大平所在生产队团聚。聂仲平不肯,“县下放办”对仲平老婆巧巧说:“要包庇聂焰,你夫妻俩和三个女儿也去农村!”巧巧害怕不过,背着侄儿同丈夫商量。仲平当然不答应。只将老婆臭骂出气。夫妻俩的争吵让隔壁聂焰听见,过来对叔叔婶婶说:“小爹,妈,你们不吵了。我走,不带累你们……”

  聂焰是县蓝球队主力,小伙子背个蓝球去了武汉。他住在武汉军区一个同学那里。百无聊奈之际,天天泡在球场上。聂焰身材魁伟,身手敏捷。军区后勤部长看中了,收他到军区蓝球队。不想,栗阳硬不肯转户口,说他爹是5?16份子,本人为下放对象……后勤部长亲自坐“伏尔加”到栗阳,大发雷霆,将县人武部长、革委会主任于廉训了一顿,才办了手续。现在聂焰和后勤部长女儿结了婚……

  聂家富有传奇的故事令立言热泪盈眶,不由问道:“这样还解决不了你的问题?”聂大平摇头:“他能顾自已就不错了,哪可解决几口子问题啊!”立言又追问:“他们这样胡作非为,难道陈志鲲完全听之任之?”大平回答:“这不怪陈主任。那时他还没主事呢!”说着,又讲:“陈主任也是你们武汉人。他爱人李大夫真是菩萨心肠,听了我们申诉都流下眼泪。聂焰说那年与她同火车来的。可惜大伙在街上递申诉给李大夫时,他去同学家喝酒了……咳,李大夫再同情我们这些受苦人又怎样呢,还不是解决不了?”

  立言把茶杯放在身边桌子上,手一挥,朗声地:“同志们,这说明事关路线,个人荣辱恩怨是丝毫解决不了问题的。只有彻底赢得路线斗争胜利,才能改变我们的命运!”

  他这番鼓动激起强烈反响。屋内一片嚷嚷,有说,我们聚在一起就是想办法;有说,我们学武汉反潮流;有说,正在敦促头头出来;那位眉眼俊逸的青年连声叫着:斗!斗!斗!

  田家宝悄声对立言耳语:“你不是说,武汉抓人吗?栗阳肯定也会动用警察……”

  立言知道他是经院派音乐家性情:好激动却又敏感、胆小且带神经质。有年冬,立言准备多买些鸡子拿回家送人。但,到年终鸡不易买且火车不允许携带活物。庄德浩教他做成“风鸡”:带毛挖去内脏,抹上盐,塞满稻草挂在墙上。吃时,鲜美如刚屠宰。褪毛还不用开水烫呢!立言先买只鸡如法炮制,若实验成功,大量生产。风鸡挂了十来天,果然毛色光鲜,栩栩如生。立言同田家宝拿到厨房褪毛,观其肉色亦红嫩新鲜。岂知,一刀剁开,竟然滚落大团纠结蠕动的拖尾巴肥蛆!立言从没见过如此恶心,如此丑恶,如此肉麻景象,“呸”地吐泡涎,丢了刀;田家宝却打个寒噤,浑身顿觉奇痒,满身起红疙瘩,吃药打针,折腾一星期,方始痊愈!这般脆弱神经,难怪“清队”时李树清端出立言,音乐家当场呕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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