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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飙三部曲_任常【完结】(70)

  “四类分子”打破沈寂,冷笑道:“老弟,你这话打击面太大了。我就是造反派。三代贫农,土改的根子。我知道,这里还有不少人也是造反派,你指指,谁是牛鬼蛇神?”

  毛泽东曾说:“*主义是扯皮主义。”底层社会的武汉人,喜好扯皮,善于扯皮。“四类分子”显然是位百分之百的布尔什维克,他这般诘问,让出学校门进工厂门的工人诗人李保国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鸦片鬼摇着芭蕉扇,阴险地嘿嘿笑着,眼神闪烁,摇头晃脑地对左右的人低声咕咙:“看他挤进来听讲的神态,我就感觉来者不善!”

  保国估摸鸦片鬼口气不硬,真是个四类分子;但,没有凭据难以指证。他咬紧牙巴骨,抱着双臂,睥睨一切。胖胖的“俞文斌”口气也变了:“你肯定是个百万雄师!管他的,你就把这里的牛鬼蛇神揪出来!我们都是造反派!”周围一片乱嚷:“对,你说说,谁是牛鬼蛇神!”“说呀,说呀,不说清今天还不依你呢!”边质问,边伸过指头指指点点。无数的手指似乎要抠出他的眼珠,撕裂他的嘴巴,有人在他后颈窝掴了一巴掌,芭蕉扇拍在他头上。保国用胳膊一扒:“要辩论就辩论,怎么伸手动脚?!”胖胖的“俞文斌”大叫:“呵,他自已先动手,倒反咬一口!”顿时,人群喊开花:“百万雄师打人哪!”“打,打,打!”无数只手抓的抓,拖的拖,推的推,搡的搡,有人从背后塞他一记“闷砣子”。眼见势头不妙,保国迸力大喊一声:“你们打人哪?!”奋力甩动两臂,拨开人群往外冲突。他一动步,反倒让犹豫着的手尽力打来。也不知挨了几下,亏得身强体壮,保国终于突破前拦后扯,冲出重围……

  人们在他身后轰笑着,叫骂着,拍手称快。有两三个小青年则穷追不舍,仿若抓小偷,边追边喊:“打黑乌龟!黑乌龟打人哪!”从六度桥、民众乐园到水塔,尽是钢八司,听见叫喊,在前方摆开拦截阵势。保国左突右冲,想逃进一条里弄穿插迂回而去。几处巷子口都让把守住;同时,好几拨人气势汹汹合围过来。形势十分危急。这些人就不像水塔下的朋友,不知前因后果,以为真是他出手伤人逃之夭夭的。一旦拦阻住,群起而攻之,后果不堪设想。前不久,在武胜路广场,保国一派的战友,水上运输公司里一个科长同人辩论,仗着会几路拳脚;情急之下,由相互讥讽、谩骂而推搡起来。结果,被十几个钢八司痛殴一顿,打得受不了,跪在地上连声哀号求饶:“爹爹们呐,打不得了呀!”也没让那些狠心的家伙罢手,直到躺倒不能动弹,方才一轰而散。被打的科长断了两根肋骨……保国想起这事,脚步更加慌乱;踉跄间,跌趴在地。后面赶来的青年抬脚就要踹去。这刻,斜刺里发出洪钟般一声大吼:“要文斗,不要武斗!”人随声到,一个“接腿摔”,抓住踹向保国的脚,掀得年轻后生仰面倒地,并将随之跟进的两个同伴撞得连退几步。来人伸开双臂护定保国,说:“有话好说。这么多人打他一个算什么回事呢!”几个青年定睛打量,来人身高一米八有余,膀粗腰圆;篮球般大的脑壳,扫帚眉,狮子鼻,连鬓胡子接着板寸头发,满口牙齿又长又大,还镶了颗金牙齿。上身的短袖圆领衫紧绷着,灯笼裤系根铜头铆钉宽板带。虽然已是五十出头的年纪,精神逼人。小伙子们看出来人必定有武功,先是一愣,转而瞅到陆续赶来的援兵,怒声知会:“一定也是个老保黑乌龟,打!”口里嚷着,谁也不敢拢身。大汉趁机拉起保国冲进一条里巷,七弯八拐,摆脱众人。

  一路上,大汉唯恐还有周折,不离保国左右。跑上沿江大道,才说:“好了,这里离江汉公园不远。他们再敢撵来,那是自已找死!”两人这才放慢脚步。保国喘着气向大汉道谢:“师傅,今天不是你拔刀相助,我不死也只剩半条命了啊!”说着,想掏烟奉上。岂知,上衣扣子扯得只剩两颗,袖子撕开了,口袋搭拉起;香烟、火柴早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他难为情地一笑:“嘿,香烟也让扯掉了!”大汉摆摆手:“不用客气。我不抽烟。刚才,你大概同那伙人争辩什么,动起手来?”保国笑着点头:“他们搞人身攻击,我忍不住插了一句话。他们又是推又是扯,我只好跑,反而追着打……”大汉点点头,拍拍保国肩膀:“那伙人是工总残兵败将。人还在,心不死。成天聚在一堆斗嘴巴皮子,穷快活。讲得不对铆就起哄动手。我估计你是同观点战友,哪能袖手旁观!我是电车公司的伍老幺。”听大汉自报家门,保国立马肃然起敬:“您家原来是电车公司基干民兵伍连长!伍师傅,我听父亲常常提起您家,不但枪法好,还有一身好武功,九节鞭尤其耍得出神入化,人称当代尉迟恭。准备让我拜您家为师呢,我姓李……”不等保国说完,伍老幺叫道:“你是李卫东,李书记的儿子?!”保国点头笑答:“正是,正是,我叫李保国。”伍老幺歪着头,笑眯眯上下打量保国一番,拍着他肩膀,说:“不要‘您家’前,‘您家’后。我是个粗人,见不得那些虚套套。江湖无大小。四海之内皆兄弟。跟我伍老幺你来你去还受听些,嗯?”保国没想到这个名动三镇的赳赳武夫如此和蔼可亲,浑身暖融融,嗯嗯连声地点头。伍老幺露出长大板牙,满意地笑了,那颗金色牙齿格外显眼。保国不由想起电影小说里描写的旧上海的青红帮。伍老幺自然不知道眼前年轻人的奇特感觉,朗声告诫:“保国,我比你痴长两岁,大胆叫你一声兄弟。以后单身一人,别在外面抬杠。那是些什么好角色?不是地富反坏右,就是在单位调皮捣蛋、不受重用的家伙!这次运动我们整了他们——实际上,这批人哪次运动不是对象?开始还老实,后来想趁批判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抱成一团拉组织搞阶级报复,反攻倒算。结果呢,工总取缔了;现在是窥测风向,以求一逞。听到不同观点就起哄闹事,有些不明真相的糊涂群众也随声附和……”伍老幺这番高论,保国不敢苟同,礼节性地笑着点头,“啧”一声:“问题是,我们的舆论总比他们差一截……”伍老幺卟哧一笑:“李书记总夸你是工人阶级的秀才,我看哪,你算工人阶级的书呆子!毛主席说,枪杆子里面出政权;林副主席说,政权,*之权!说得多精辟透彻!耍笔杆子,卖嘴巴皮子顶屁用!上面,军区、陈司令*他们;下面,我们无产阶级革命派要专这伙造反革命舆论的牛鬼蛇神的政!我那‘霸王鞭战斗队’都是能打善斗的高手,他们不是手痒?那就较量一下。领教领教无产阶级专政的厉害!黑手擎起霸王鞭!”说到最后一句,伍老幺像京戏里铜头花脸挺直腰板,举拳过头,做个擎鞭亮相姿势,煞是威武。保国迟迟疑疑:“那不是要发生武斗?”伍老幺抹抹连鬓胡子,摇头直笑:“我的好兄弟,说你呆,你真呆!文化革命,前面有‘文化’两个字,你当真是比文化高低?革命才是落脚点。革命就是你死我活。毛主席说,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它就不倒。首都二司痞痞癞癞,三司一砸才把它砸碎;上海工总司动用十万之众,一举歼灭赤卫队三万人,稳定大局,搞成一月夺权……”伍老幺说得牛头不对马嘴,保国想,首都三司可不是武汉的三司,是造反观点,支持工总翻案;上海工总司更属造反起家的王洪文的队伍。我大弟建华就是赤卫队的头头呢……伍老幺见保国似乎听得目瞪口呆,越说越上劲,嘴巴说滑了:“你当中央*那几个王八蛋不了解造反派里尽是牛鬼蛇神?纯粹是利用他们造乱子打倒老干部呀!”保国听了汗毛直竖,辱骂中央*非同小可。*中,红卫兵比赛着揪斗干部;谁揪的头头越大,谁最风光,最受人尊敬,最出名;越揪越来兴趣,越揪越上劲。揪到无人可揪,就揪起中央*里人来。中央只好让谢富治制定《公安六条》,明确规定攻击中央*就是现行反革命。所幸,伍老幺说这句话,四周没人,保国悬起的心稍稍放下,赶紧岔开:“我们要想办法从舆论上压倒对方才好……”因为这次用了“压倒”二字,伍老幺没反驳:“组织霸王鞭主要是为这点嘛;我还有个学生在二十七中读书,叫董南生,是班上团支部书记,根正苗红。他搞了个‘反到底’战斗队,队员都是外面玩的小哥哥,有战斗力。组成护卫队上街贴大字报。看哪个敢再撕毁、复盖爷们的大字报!”伍老幺这番话又叫保国一惊。武汉俗语所说的“玩”,不是玩鸽子、玩邮票、玩古董字画,更不是三十多年后时兴的玩电脑;说白点,就是不良少年,闲游浪荡,寻衅滋事,逞勇斗狠;如果加上敲诈勒索,坑蒙拐骗,强抢巧偷,就是地痞流氓。保国见伍老幺越说越出格,声称担心家里牵挂,向伍老幺道个谢,告辞了。临别,伍老幺一再嘱咐:“代问李书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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