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常洛一生:熬了十五年,才被承认为太子;又熬二十四年,终于当上皇帝;当皇帝仅仅二十九天,就一命呜呼。对他,我们可用八个字盖棺论定:生得窝囊,死得潦草。
这种命运,是父皇朱翊钧一手造成的。包括被几位美女淘空身子丧命,也跟朱翊钧有关———派遣美女的,正是朱翊钧的至爱郑贵妃,等于不在人世的朱翊钧,假郑氏之手,仍旧给了他最后一击。
这一击,使大明帝国在短短一个月内,送走两位大行皇帝———还让第三位皇帝匆促登场。有的时候,黎民百姓也许一辈子都盼不来改朝换代,而1620年,每个中国人却不得不先后接受三位皇帝的君临。
通常,专制制度下,人们对最高统治者的更迭,寄予特殊的希望,幻想借这样的机遇,万物更新———因为除了这种机遇,人们实在无法指望拥有别的令现实稍加改变的可能。而在1620年,人们不仅不可以做这种指望,相反等待他们的,乃是一种令人束手无策的灾难。
那第三个坐到龙床上的人,甚至自己都毫无准备。所谓毫无准备,并不仅仅因为一个月内连续死掉两位皇帝过于突然———更严峻的困境在于,从来没有人对第三位皇帝接替和履行其职务,做过任何铺垫。朱由校是在没有受过一星半点皇帝角色培训的情形下,即位为君的。祖父一生自私寡恩的连锁效应,和父亲流星一般的君主生涯,共同作用于这位十六岁男孩。当父亲匆匆揖别人世之际,朱由校甚至连太子都还不是,也不曾正式接受过任何教育,头上秃秃,胸无点墨,本朝历来没有一个皇帝如此,跟他相比,顽劣不堪的正德皇帝,也足可夸耀自己登极之前在各方面已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按惯例,传位诏书应该就皇位继承人的德行品学表示嘉许。就连朱翊钧,也能够在遗诏中这样称赞朱常洛:“聪明仁孝,睿德夙成。”而朱由校从父亲遗诏中,只得到可怜而空洞的四个字:“茂质英姿”{25},意思相当于“这孩子,长得蛮精神的”。向来虚浮的皇家文书,眼下竟也不知如何吹捧这位皇位继承人,因为他实在近乎一张白纸!
尽管如此,朱由校还是天经地义地走向龙床。1620年的中国,注定如此,只能如此。
沐猴而冠
也许,对一个新登基的皇帝不该使用这样的词汇,尤其在至今仍未走出对皇帝的习惯性敬畏心理的中国。
但是,我并未试图用这个词去贬低朱由校,或者谴责他,或者暗示不应该由他接替皇帝的位子。朱由校的继位,完全合法,那座金銮殿属于他,没有人比他的血统和资格更加纯正。
问题不在这里。
我此刻想到“沐猴而冠”这个词,是被它的幽默和喜剧色彩所打动。它描绘出一种最不和谐、最不相称、对彼此都颇为勉强苦恼的情形。在古人言,“冠”是一件极庄重、极尊严的事物,例如,脱离幼稚而成人要行冠礼,此前则只好称“弱冠之年”;孔子的高徒子路说“君子死,冠不免”{26},认为如果是君子,死没什么,头上的冠是不能丢落的。然而,猴却是一切动物里,最不耐庄重与尊严的一员。把极庄重、极尊严的事实,加之于极不耐庄重与尊严的东西,这样的反差,已到极致;而且还“沐”而“冠”,先把猴子洗得干干净净,以便它看起来不那么邋遢。想出这词儿的,是太史公司马迁———他在《史记·项羽本纪》里说:“人言楚人沐猴而冠耳,果然。”———也只有他这样的天才,才能在思想中凝聚如此透骨的幽默吧。
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 难兄难弟:由校和由检(7)
朱由校生于万历三十三年,公历1605年。很遗憾,他不属猴。这年出生的人,属相是蛇,但由此可见,人的性格与其属相实无关系。从诸多方面看,朱由校更适宜属猴。他以贪玩著名,太监刘若愚亲自观察,给了他生性“不喜静坐”的描述{27}。他尤其喜欢上树掏鸟窝,一次树枝折断,掉下来,几乎遇险。他并非只是性格上有猴性,命运亦复如是。在做皇帝整个七年间,他基本被魏忠贤、客氏这对狗男女当猴耍,本人也极其配合、听话,任由摆布,以致连自己的老婆、孩子亦不保———非不能保,竟然是置之不保,完全不可理喻。
人与猴是近亲。人类学意义上,形貌若猴的“毛孩”,被称为“返祖现象”。我们的天启皇帝朱由校先生,虽非“毛孩”,却发生“返祖现象”。他的“返祖”,不是长出毛茸茸的脸蛋儿与四肢,而是精神上重返“至愚至昧”{28}的原始状态。
何出此言?说来无人肯信:17世纪20年代的“中国第一人”,几乎是个白丁!我们由礼科给事中亓诗教给朱翊钧的一道奏折得知,直到万历四十七年(1619年,也即朱由校登基的前一年)三月,年已十五、作为皇太孙的他,自打从娘胎出来,迄今竟然未“授一书、识一字”!奏折原文是:
皇上【朱翊钧】御极之初,日讲不辍,经筵时御;为何因循至于今日,竟视东宫【朱常洛】如漫不相关之人?视东宫讲学如漠不切己之事?且不惟东宫也,皇长孙【朱由校】十有五岁矣,亦竟不使授一书、识一字。我祖宗朝有此家法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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