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真实的朱棣。
朱棣之生也晚。以他的禀质,早生数百年,当不失为历来暴君头把交椅的有力竞争者。但前面所说的帝制晚期特色限制了他,使之不能尽情发挥。
过去,讲到宋以来礼教(道学)对人的束缚,多注意的是读书人和士绅所受的影响,小说家也以此为题材,加以渲染,留下很多精彩故事,所以现在一谈起礼教的虚伪,我们脑中浮现的尽是严贡生一类形象。
其实皇帝也一样。到了明代,做皇帝愈来愈不“自由”,道学的各种清规戒律如影随形,令他们不胜烦恼,却又无可奈何。终明之世,几乎每个皇帝都不得不以自己的方式去回答道学的提问。有朱元璋的方式,朱允炆的方式,朱祐樘(明孝宗)的方式,也有朱棣的方式,也有朱厚照(明武宗)的方式,朱厚熜(明世宗)的方式。各不相同,但都必须和道学打交道,做出回应,表明态度,而无法置之不理,其情形则无奇不有。像朱厚照,生性与道学相左,又不惯隐忍,索性破罐子破摔,以沦为市井无赖的方式来达到反叛目的。朱厚熜也很有意思,早期他极在意道学,他承祧武宗得为皇帝后,首先想到的一件事,就是为自己的生身父母正名,为其上帝后尊号,他这行为正好触动了礼教的自相矛盾之处,礼教凡事以孝为先,朱厚熜所争正因他笃行孝道,不愿当了皇帝而成为别人的后代,但礼教对于名分偏又抠得很死,从名分上说朱厚熜必须以孝宗朱祐樘之子的身份继承皇位才算合法———一边是孝道,一边是名分道统,朱厚熜为此与群臣往来相斗,双方引经据典,各不相让,搞到后来终归皇帝力量大,朱厚熜如愿以偿,但也真可谓焦头烂额———此即有名的嘉靖“大礼议”事件,其所起,完全由于如何解释道学理论是正确的。经此恶战,朱厚熜身心俱疲,加上其他一些事如“宫婢之变”的影响,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中年后完全转向仙学道术的钻研,关起门,沉浸在虚无的神仙世界里。
伪君子朱棣 伪君子朱棣(49)
朱棣却有自己的应对方式,那就是阳奉阴违。他既不像朱允炆那样“中毒”颇深,对道学诚心信奉,一言一行都比照“圣王之道”;也绝不像朱厚照那样不管三七二十一,什么圣人之言,老子就是不侍候,不学、不听、不理睬,通通给我滚一边去!朱棣的方式是,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毫不手软、毫不顾忌,然而在言语上他却是比谁都正宗纯正的道学大师。说得雅致一些,这叫文过饰非,说得粗俗一些则是又当婊子又立牌坊。
这实际上反映出朱棣是一个深刻的矛盾体。他不具备“仁柔”的心性,可又比较在意自己的名声,希望跻身“正派”君主行列,甚至是古往今来难得一见的伟大皇帝,而不愿意与荒淫无道的坏皇帝为伍。但朱棣并不在自身矛盾的夹击中痛苦,相反他倒是追求把这种矛盾练成一种独门功夫,其情形正类乎金庸笔下那个练“左右互搏”的周伯通;干出的事,绝大部分属于地道的“小人”,说出的话,却绝大部分属于标准的“君子”———在这一点上,历来帝王似乎无出其右者。
奇怪的是,他自己对此竟然心知肚明。当皇帝后,有一次与翰林侍读胡广等人闲聊,他吐露了这样的心声:“为学不可不知《易》,只‘内君子,外小人’一语,人君用之,功效不小。”{185}此语出《易》“泰(卦十一)”:“内阳而外阴,内健而外顺,内君子而外小人,君子道长,小人道消也。”原意是讲事物应该刚柔互为表里。但朱棣之用于自况,却显然是在替他的表里不一作辩解。甚至他能想到用这句话自解,也真是让人钦佩不已———双手沾满鲜血的独夫不止他一个,但从没有哪个曾这样,做了很多坏事以后,还能找到如此漂亮的借口。
大*者朱棣给自己搭的牌坊巍峨壮丽,高耸入云。倘并不了解此人一生所为,只读史书上记述的他的言论,你简直会相信这是上下五千年屈指可数的贤君之一,那样忧民爱民,那样敬仰天命,那样理性澄明,那样好德乐道。所有这一切,都集中在永乐七年他撰写并颁布的《圣学心法序》{186}里。
《圣学心法》,据说是朱棣亲自编纂的一部“采辑圣贤格言切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要者”,专供其子孙学习之用的一本“德育教材”———这恐怕不可信,他老人家大约没这份闲工夫充当一名编辑家,而当系臣下“代劳”,却用了他的名义发表。不过,那篇序言应该是他自己捉刀,理由是文字并不高妙,观点也保持着他一贯言不由衷的特色。
读读《圣学心法序》,很容易知道朱棣给自己究竟搭了怎样一座美轮美奂的牌坊。我从中撷取五段话,分别与他一生为人和行事的五个重要方面相关。以这些话,质诸他的实际做法,对照起来读,会非常有趣。
第一段,谈“仁义为君”、“*”:
道德仁义,教化之源。善治天下者,以道德为郛郭【外城,比喻保障】,以仁义而为干橹。陶【陶冶、化育】民于仁义,纳民于道德,不动声色,而天下化如流水之赴壑,沛然莫之能御也。虽然,王者下之表,上以是帅之,下以是应之【君主应在道德上为人民做出表率】,故笃行躬钱【当系“践”字之误】,渐摩人心,此德化之实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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