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船长带着下属列队在舷梯口恭迎陈世恩和铁祥。担任翻译的自然是仪凤格格，她代表父亲代春将陈世恩一行迎入头等舱的客厅。铁祥一见仪凤，就跟苍蝇叮上血，不觉忘神，几乎要赶上德国船长的脚步，与仪凤并肩搭讪，被陈世恩不悦地扫了一眼，才恍悟自己失礼，连忙退到陈世恩的身后，竭力保持着自己身为帮带的礼仪。仪凤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不由地拿这个轻浮的贵介公子与脚踏实地的陈定剑相比，有判若霄壤之别。
陈定剑奉命和一群考察团的下级随员列队在客厅外迎迓来宾。当他见到阔别三年的父亲激动得眉际生春，而陈世恩只是从眼角扫了他一眼，传递去无限的关爱，依旧保持着军人的肃穆，身姿板直地走进客厅。仪凤走过陈定剑身边的时候，目光一直搜索到他的海军军帽的底下，与他情怯、不敢往外看的眼光相触，相抚，交织在一起。走在仪凤后头的铁祥像条黑狗用他那靡非斯特的目光发现了这瞬间即逝的变化。熟悉德国文学名著的仪凤后来常常发现铁祥窥视她举止的目光就是酷似靡非斯特的目光。《浮士德》第一部中讲到浮士德同学生瓦格纳出城散步，魔鬼靡非斯特变成黑狗跟着浮士德回到书斋，它的目光能洞察一切。铁祥用瓜分豆剖般的精明判定格格和这个汉人低级军官之间有了鱼水之情，那么，这个挡了他情路的汉人就是他的死敌了。
筹办海军副大臣代春是个不愿被人误认为近幸的一流，尽管威权渐重，但是一见陈世恩步入客厅，连忙上前，迎见如仪。陈世恩不再用北洋海军的旧礼仪，双手一抖马蹄袖打千，而是脱下饺子型的帽子，挟在左腋下，行个标准的西洋式海军军礼，这一瞬间，将两个力主重建新式海军的满汉大员之间的距离拉近了。
一阵寒暄后，代春用笼络的声调问陈世恩：“统领大人，听说令公子已经从英国毕业，随团回国，怎么不见他来找我？”
仪凤忍不住地插了一句：“阿玛，您贵为筹办海军副大臣，他是个小学员，您不下令让他来见，他岂敢僭越礼节？”
代春为人不善知疼着热，否则当年对心爱的女人任文娟也不会弃如敝屣，就说：“女儿，你说这句话，对副统领大人就生分了。你阿玛和副统领大人都是天津水师学堂的同窗，阿玛参加过甲申年马江海战，副统领大人参加过甲午黄海海战，都是大清海军宿将，咱们两家可是世谊，怎么可以分彼此呢？”
陈世恩自知满汉有天渊之别，儿子陈定剑恪守礼节无有差错，但是嘴上却谦恭地说：“贝勒爷，犬子少不更事，又自维浅陋，所以不敢造次擅见贝勒爷。如今他就在客厅外候着，如果贝勒爷准允，就差他前来聆听训示。”
代春对仪凤说：“女儿，快去请他进来！”
仪凤禁不住高兴地出去了。一直被冷落在旁边的铁祥显得很不悦，心想，代春也太不把他放在眼中了，纵然有筹办海军大臣载洵亲王替代春撑腰，而铁祥的阿玛康禄好歹也是隆裕太后的红人！铁祥正在暗自怨尤的时候，只见仪凤满面春风地引着英俊的陈定剑返回客厅，这个陈定剑正是刚才令铁祥生恨的海军军官，铁祥突然觉得在自己和仪凤之间的鸿沟陡然加宽了！
陈定剑向代春行了个标准的海军军礼，严谨尤如乃父。代春看了，心镜上渐渐地凸现出另一条模糊了的人影——陈定书，便问道：“定剑，你还有一个大哥叫定书是吗？”
陈定剑回答：“回大人的话，定书从福州船政后学堂毕业后，如今在长江舰队任‘江天’号炮舰管带。”
代春的脑海里掠过了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形象，他手执木棍当宝剑，在刘公岛的海边，指挥一艘沙器的铁甲舰遨游理想，就欣慰地说：“好，好，将门出虎子！将门出虎子！”
陈世恩解释道：“贝勒爷，大犬子已奉朝廷之命随同‘江天’号赴广东缉查革命党走私武器，日后如有机缘，一定命他来拜谒聆训。”
代春艳漾地说：“统领大人，听说你还有一个三子定棋在美国西点军校读书？”
陈世恩回答道：“是的，今年秋天即将毕业回国效命。”
代春于激动中有些悲凉，说：“真是令人羡慕啊，古人说七子打天下，指的是杨家将有七个儿子效力朝廷，定鼎江山。陈家也有三个儿子报效海军，三足鼎立，足矣，足矣！可惜我膝下无子，不能为朝廷效命，不能不是遗憾！”
仪凤爽直地说：“阿玛，赶明儿，女儿给您招一个女婿效力海军，女婿抵半个儿子，聊胜于无，如何？”说着含情地看了陈定剑一眼。
陈定剑的眼睛里游动着一丝颤栗和不安。打从见到代春，他就暗忖，这就是他要行刺的目标，父亲视同的手足，他如何下得手？而仪凤又频送秋波，更令他惶恐不已。他的焦灼神情，被铁祥锐利的目光捕捉到了，眼神里立刻有了某种新的念头。只听代春打断了女儿幻想的翅膀，说：“大胆！皇族儿女的终身大事，岂能擅自做主？一切谨从太后的旨意。”
仪凤不从地辩解道：“阿玛，德国皇家的儿女婚姻都是自己做主，为什么女儿不能有自己的愿望？”
代春神往地说：“愿望是美好的，现实是遵从的。”他仿佛重睹了他和任文娟褴褛的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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