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即使一个再细小的生命，一生也都在反抗之中。死亡是每个生命不可逆转的结局。生命对于死亡的反抗，是这个宇宙间永恒的悲剧。人的反抗，尤其感天动地。因为人不仅仅在反抗死亡，还在反抗社会，反抗一切组织强加在身上的种种束缚，这是对于外在环境的反抗；同时，又在反抗自己的身体，反抗自己的精神沦陷为身体的奴隶。众生皆苦，就因为要不断的反抗。人，因为反抗而伟大。
林：道理谁都明白，可是真正要坚持下去，不与世俗同流合污，是非常难的。大观园中，多少儿女徒劳的反抗，最后都化为了滚滚泪水，黄土一抔，令人久久感慨。
曹：所有的反抗都注定要失败。所以，我才在作品中，设计了一个太虚环境，算是给失败的人，一个精神的慰藉。
林：当人们在遭受到失败或者挫折时，总希望有一个去处，但在您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任何的出路。出家做了和尚，或天上的飘渺世界，其实都不过是先生的遁词而已。
曹：这也是整个人类的困境。古往今来任何艺术大师、思想大师，都不能从这个困境里突围出去。我也不能。
林：是什么使先生获得了对人生这么深刻的洞察？难道仅仅因为您的家族，和您个人的坎坷经历么？
曹：说到对于人生和社会的整个洞察，因为我们家族和别人的不同，我们站在更高的角度上，和深入到更内在的部位，因此我们所看到的，想到的，就和别人都不一样。例如我的祖父，我的作品中很多思想、观点，包括一些诗词，其实都是从他老人家那里得到的灵感。说到底，人生、社会、生活，各自都是一部大书。如果你有足够的才华，每个人都可以成为一个比我优秀的作家。
林：您说的不错。但可惜并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去面对举家食粥、酒钱常赊的艰难生活。就我个人的经验来看，水平高低并不重要，能不能坚持下去才是对一个人能不能成为作家，能不能写出大作品来的最大考验。据说在您坚持创作的过程中，有几位女性给了您很大的帮助？
曹：所以我才要在我的作品里，用那么多的笔墨和心血，去塑造那么多女性的光辉形象。同样生而为人，女性的欲望是那么清洁，那么地单一而执着；而我们男人，欲望却是那么肮脏，那么地险恶。如同一潭陈年的积水，一旦被某种外力所搅动，就会臭味泛涌，浊不堪当。
林：这一点，我与先生有同感。和女性的温柔与美丽比较起来，男人实在太过危险，也太过霸道。对于女人，还有一种大自然恩赐的，生命本能的母性，其所闪耀的光芒常常令天地万物为之逊色。而男人身上更多的是动物性：动物的侵略，动物的贪婪，动物不知节制的占有欲望和不负责任。女性的存在，使得这个悲惨的世界，给人以温暖；男性则只能带来疯狂、嫉妒与毁灭。当然了，在先生所处的那种绝对男性霸权的时代里，敢于说出这么一番话来，是需要勇气的。
曹：也不是有多么大的勇气，一来是因为我的真诚；二来，也是因为我在当时，并没有想到这部作品，会有面世的那一天。我只是写给我自己，和少数几个朋友看罢了，不为了出名赚钱，也没有想到要博取什么人欢心。
林：这就叫无欲则刚吧。
曹：准确地说，是得道。对于一个得道之人，这个尘间之世，已经拿他没有办法了。
林：在历史上有很多得道的人，像倒骑着青牛出函谷关的老子，一天到晚穿破衣服乐呵呵的庄子，都是人们拿他们没有任何办法的。不过我也知道他们在很长的时间里都被嘲笑为“怪物”。
曹：我理解你所说的“怪物”这个词，就是不正常。其实不正常和正常一样，反正我觉得都挺好。你喜欢正常，就去做正常人的事情；喜欢不正常，就去做不正常人该做的事情。别人骂也好，捧也好，其实都无关紧要。
林：先生的这段话，我听着很耳熟。对了，是在作品开头，关于“正邪两赋”的一段论述，说什么“天地生人，皆有来历”。是不是？这个观点，在当时一定很前卫，也很震撼吧，至少在今天看来，也还不过时。
曹：我想我应该把这个观点，说得更清楚一些。其实我无非想说，大家都是天地宇宙的能量气息，所凝结而成。既然都作为一个个体的生命来到这个世界上，大家都赤裸裸而来，就并无什么不同。凭什么有的人就觉得自己正常，而非要去指责，去打击、压迫别人的不正常？甚至用残暴的手段加以毁灭，并且还有那么多冠冕堂皇的借口？是谁赋予你这样的权利？为什么不能各安其道，太平无事？
林：难道就是如先生所揭示的，只是因为一个“情”字？
曹：正是。天地混沌，因情而生育万物。情之纠缠，郁积不化，所以生出种种恩怨纠葛。因情生爱，因情生恨，情是世间一切生命之根。不斩断这个情字，就不能超脱生死，不能抵达永恒。何以我独在作品中提出一个词语“情痴”？世人皆痴耳！我之一生，也同样是痴颠傻狂的一生。正因为有这么一个人生，我才写了这么一部作品。不想因为我这部作品，又招来更多痴狂之人。
林：我也算一个。
曹：不过，这一切就要结束了。毕竟，我的作品只是在过去一个特定的时代和特殊的环境里，所写成的一部作品。而你们今天所处的时代，已经大大不同。我听说你们现在只用一台小小的电脑，就可以在瞬间通达五湖四海，遨游宇宙八荒。人可以被克隆，也可以完全用机器人替代人这一脆弱的生命体。人类终于用自己的智慧，突破了千万年来的困境。一个全新的时代已经到来，我和我的作品只能尘封在过去的岁月里，被遗忘和抛弃。未来必然将出现更有才华的作家，写出来比我更优秀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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