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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场上的相思树_江奇涛【完结】(30)

  老实说,在打下359的时候,作为幸存者,我是有一种短时的兴奋的。是呀,在最公允的机遇下,我活了下来,并且证明了我自己——不是一个可怜虫。可是现在,我又在心里可怕地嘲弄自己,咒骂自己:你是一个多么自私的人!  

  此刻,我的脸上似乎又有了当初老张叔叔扇我那一耳光的感觉。我恍恍惚惚地从阵地这头转到那头,一点也不在乎此时正从我头顶上呜呜飞过的弹丸。士兵们在按我的命令清理战场。尽管他们摆弄着那些缴获的高机、重机、六0炮、火箭筒和那成箱的弹药向我炫耀,可我一点兴趣也没有。有个小战士从重机枪里拖出一长链子弹,足有五六百发,他像波罗的海舰队水兵似地把那排满子弹的弹链交叉着披挂在身上,那子弹坠得他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只得打开枪刺,用冲锋枪拄在地上走路。可我一声训斥,把他弄得好不伤心,只得扔掉了弹链。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哪来那么大的脾气。  

  军工上来了,运来了弹药和食品。我对他们一次送来这许多牛肉和水果罐头颇觉不解。他们说这是团里送给我们过节的。我这才记起要过春节了。唔,我们得在阵地上过节,在另一种“鞭炮”声中过节。我怪诞地笑了。我对军工送来那许多五六式普通弹不满,说没有必要,越南人在阵地上留下的弹药遍地都是。是呵,共产党国家的轻武器口径都是一样的——7.62毫米。可是军工回答:上级有规定,缴获的弹药不要随便打掉,要当战利品上交。我只好笑笑,又是“雷场上的相思树”。  

  军工下阵地时,带走了伤员和烈士。在抬默涛遗体的时候,一个军工试图取了默涛手上仍紧攥着的吉他琴颈,我火了,一把搡开了他。我上去努力把他那只已经僵硬的胳膊放到他的胸口上,以便遮住那骇人的血窟窿。可是担架没抬出多远,那只手又耷拉下来,手上的琴颈也同时落在地上。两个军工同时停住了脚步,看看那残琴,又看看我。我朝他俩挥挥手,他俩这才继续朝山下走去。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我被军工打动了。望着他们的背影,我甚至觉得他们比担架上躺着的人更让人动心。是呵,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  

  忘却了死亡的压力,像欣赏世界最普通的现象那样来考察战争,你会发现,战争的确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奇迹。在一个人身上那些也许一辈子被埋没的精神、品德统统在那一瞬间闪射出来,那灿烂的火焰照得人睁不开眼睛。回头看看我们冲上359高地的道路,我简直不敢相信,我们是怎么走上来的。那么陡峭的地形,那么沉重的负荷,还有弹片,机枪,地雷……可它们都未能阻止我们的脚步。张副团长在电台里告诉我,242、216经过空前的激战,已经牢牢地掌握在我们手里。是呵,运动生理学是没法解释这一切的。我感谢那个小胡子、长脸的冲锋枪手和我那十七个兵中的每一个人,尽管我们在一天前都还不认识。可是我们那种相互间的信任感却在这血与火的一天里得到了证明。  

  我并不怕死,可我不知道为什么命运之神总在暗中袒护我。  

  第二天上午八时左右,我正对堑壕里一个观察哨兵交代任务。因为前一天夜里,越军连续五次对我阵地进行小股反扑,实际上是想吸引我们出来占领阵地,然后用炮火覆盖。我们没上当,相反,偷袭的越军被我们后面的营属小炮整得够呛。我估计敌人会有新的报复。也正在我和那哨兵说话的时候,突然,远处传来隆隆的响声,循声望去,一团红灿灿的火球,像朵耀眼的红花朝我们直奔而来,那骇人的声音像是一辆大型拖拉机从炕头上碾过。我们下意识地扑倒在堑壕里,那炙热的家伙,从我们头顶上嘶鸣着驰过,直奔我事先所呆的掩蔽部,轰然爆炸。强大的气浪把那混凝土预制件高高地抛起,我那伏在地上的胸脯也被大地急剧的震颤震得生疼,两眼发黑,直想作呕。事后,呆在掩蔽部里的电台兵整个地找不见了,只有在我们紧急卧倒的地方有一根细细的金属导线通过,一头连着炸烂的掩蔽部,一头连着那罪恶的发射方向。苏制萨格尔导弹。只有它的身后才连着这样的用于制导的金属线。  

  越南人太熟悉自己原先占据的阵地,他们首先用萨格尔导弹摧毁这座很可能当作阵地指挥所的掩蔽部(实际上就是如此,只是我偶然幸免了),紧接着重炮便开始朝阵地上所有的工事进行标定射击,炮弹几乎都在不出堑壕五六米的范围内爆炸。那个震呀,一个兵没流一滴血就死去了,大概是内脏被震裂了。和我同在一个土木坑道里的小兵用防潮被把头紧紧地裹住,可是不行,耳朵还是流出了血水。  由于失去了电台兵,我同团前指的联系断了。还在炮击前,我就派长脸的冲锋枪手回去汇报阵地情况,顺便要部电台。我似乎已尽到了我的努力。此刻,我和阵地上的所有人一样,在等待着那属颗于自己的炮弹。  

  我曾经看过一位七九年的战斗英雄的报告材料,他说他别的本事没有,当敌人炮火打得最猛的时候,他总提枝手枪在阵地上转上三圈,以鼓舞士气。我当时很信这话,可这会儿,整个阵地上没有一处不落弹或者将要落弹,你提着手枪往哪里转,也只能转到一处地方去——死亡。  我呆在坑道里,手上还缠着十几米的金属线,是从那萨格尔导弹残骸上剪下来的。我瞧着这金属线十分“高档”,完全可以拿它做琴弦。随着这个念头的闪现,我又想起了默涛。他如果还在的话,也许会试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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